子夜時分。
長安城大街小巷內依舊一副燈火通明的模樣。
無數盞大紅燈籠懸掛于道路兩邊的店鋪門口。
店鋪內人影灼灼,皆在呼朋喚友、飲酒作樂。
許奕斜靠在車廂軟塌上,透過挑起的車簾僅僅欣賞著長安城的‘年味。’
今日一場夜宴,格外的平靜,格外的順利。
順利到走出興慶宮的那一刻許奕心中竟升起了一絲絲不真實感。
正德帝的反應沒有超出許奕的預料。
李光利與許雍的試探更沒有超出許奕的預料。
但不知為何,越是如此,許奕心中便越是不得安寧。
車廂內。
許奕隨手放下車簾,厚重的車簾隔絕了部分噪音的同時,也使得車廂內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車廂中間一盞綻放著微弱黃光的油燈孤零零地與黑暗做著敵我懸殊的斗爭。
油燈不大,但卻硬生生擋住了黑暗的將領。
行至一處略顯顛簸的路段,油燈隨著車廂上下晃動著。
數次將倒未倒后,最終平穩地度過了顛簸路段。
許是因方才顛簸,致使燈芯處沾染了更多的火油。
這一刻的油燈隱隱約約間竟有著壓倒黑暗的趨勢。
許奕斜靠在軟塌上,雙目深邃地望著那愈發強勢的油燈。
油燈的強勢并非一躥而成,而是在得到機遇后,逐漸地壯大。
在這一過程中,油燈每強勢一分,黑暗便退縮一分。
直到現在,油燈壓過了黑暗,照亮了整個車廂。
自始至終許奕一直都在看著,任由油燈與黑暗‘廝殺’的天昏地暗。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
車廂外傳來趙守的聲音。
“六爺,到家了。”趙守停下馬車招呼道。
‘家?’許奕低聲喃喃一句,隨即再度看向小木桌上的油燈,目光較之方才,好似深邃了數分。
忽然。
許奕嘴角微微上揚,低聲喃喃道:“對,到家了。”
話音落罷,許奕不再停留,起身走出了車廂。
許奕一路穿過略顯昏暗的前院衙門。
不一會兒的功夫便走到內宅院門處。
推開內宅院門。
燈火通明的內宅瞬間與長安城的萬千燈火融為了一體。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此時的內宅格外的安靜。
許奕邁步走進內宅。
尚未來得及走進主屋,耳邊傳來一道輕盈的咯吱聲。
廂房門被人拉開了。
許奕扭頭看去,王秋瑾正站在一盞暖黃色的燈籠下,笑臉盈盈地望著她。
柔和的暖光灑照在王秋瑾的笑臉上,平白地為其增添了一兩分朦朧美。
王秋瑾柔聲道:“回來了。”
不知為何,這一刻許奕心中竟增添了一兩分說不明道不清的感受。
許奕微微點頭回答道:“回來了。”
王秋瑾上前兩步,柔聲道:“那咱們吃年夜飯吧。”
就在這時,其余廂房內不斷地傳來咯吱聲。
“你......你們都沒吃嗎?”許奕神情一頓,低聲問道。
王秋瑾站在許奕對面,柔聲道:“人齊了才叫年夜飯。”
還有一句話王秋瑾沒有說,但許奕卻心中明白。
那便是,年夜飯也叫團圓飯。
不知不覺間,王秋瑾已然將自己代入到了妻子這一身份中。
王秋瑾笑了笑,隨即低聲道:“我去熱飯,你先陪著先生他們。”
話音落罷,王秋瑾轉身走進了廚房。
漸漸地。
京兆府內宅熱鬧起來了。
王秋安身著一件大紅新衣滿院子亂跑亂跳。
王秋瑾與王家大婦以及王文廉妻子于廚房內不斷地忙碌。
王文清、王文廉以及呂文蘇三人聚在一起,低聲討論著學問。
許奕則與呂在中以及王老爺子坐在一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至于趙守......此時儼然已經恢復了童真,滿院子里逗弄著王秋安。
整個京兆府內宅中,到處都是人間煙火氣。
不一會兒的功夫,一盤盤美味佳肴被端進了飯堂。
“吃飯了。”王秋瑾朝著院內喊了一聲,隨即從廚房內端出來一盆冒著滾滾熱氣的餃子。
菜肴平平無奇,就是一般的家常菜,沒有興慶宮里的精致,更沒有興慶宮里的味道好。
但許奕卻吃的格外的滿足。
吃著吃著。
外面忽然響起了陣陣鞭炮聲。
子時半,新年至。
互道一聲囑咐后,飯堂里的年夜飯再度進行。
氣氛較之先前,好似更熱鬧了幾分。
......
......
大年初一。
天方蒙蒙亮。
許奕與趙守便牽著馬走出了京兆府正門。
王秋瑾送至正門處,踮起腳替許奕緊了緊大氅,柔聲道:“注意安全。”
許奕握住王秋瑾尚未來得及收回的小手,看著王秋瑾的耳根瞬間變得紅潤起來。
不由得笑道:“這話你已經說了好多遍了,放心吧。”
王秋瑾紅著臉輕嗯一聲以做答應,想要抽回手怎料許奕竟握的更緊了一些。
好大一會后。
許奕才放開手低聲囑咐道:“以后別起這么早了,燒水這種小事我自己來就可以。”
王秋瑾感受著不在冰涼的雙手,嘴角微微上揚,但卻并未開口說話。
王秋瑾不說話,許奕自然便無從得知她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許奕無奈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王秋瑾的秀發,低聲道:“我走了。”
“嗯。”王秋瑾微微點頭,隨即再度叮囑道:“注意安全。”
許奕翻身上馬擺了擺手輕笑道:“我知道了,快回去吧。”
王秋瑾點了點頭,隨即緩緩走進了京兆府。
見此,許奕不再逗留,縱馬離了京兆府。
許奕不知的是,自馬蹄聲漸行漸遠后,先一步消失在正門處的王秋瑾再度折返了回來。
直到他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街角后,方才重新走進京兆府。
或許,這便是這個時代最真實的愛情寫照。
沒有話本小說里才子佳人們的轟轟烈烈。
有的只有平凡生活中的默契,以及不經意間的暖心。
王秋瑾很喜歡這種感覺,許奕自然也是。
......
......
宣平門內。
當許奕縱馬趕來時,楊先安早已等待多時。
與之同在的則是一輛輛拉滿貨物的馬車。
馬車上滿載著各式各樣的家禽,雞鴨魚羊皆有。
當然,最多的還是豬肉。
見許奕縱馬奔來。
楊先安與榮平川幾乎同時走了過來。
“拜見京兆尹大人。”
“拜見六爺。”
二人幾乎同時行禮道。
許奕翻身下馬,隨即擺手道:“無需多禮。”
話音落罷。
許奕看向榮平川開口說道:“榮將軍,還請打開城門。”
榮平川抱拳道:“遵令。”
未有多言。
許奕帶著楊先安以及老五家之人緩緩走出了宣平門。
待車隊全部走出城門后。
城門緩緩關閉之際。
恰逢此時,一身著與車夫同樣衣衫的中年男子滿臉焦急地驅趕著一輛馬車快速奔來。
“等一下!等一下!還有我!我還沒出去呢!”中年車夫滿臉焦急地大喊道。
榮平川看了一眼車夫的衣著,平靜道:“打開城門。”
那衣衫上有著平邑伯家特有的標志,一般是做不得假的。
即使衣衫能作假,那帶有大大標志的馬車則很難作假。
中年車夫連連感謝。
左右看了一眼,見無人關注此地,急忙從懷中掏出一破舊的錢袋。
將其塞入榮平川懷中:“一點小小心意,將軍莫要嫌棄。”
那錢袋異常破舊且干癟,即使有錢也不會有多少。
縱使被人發現了,也很難說些什么。
榮平川自然看不上這點小錢,剛想將錢袋還給車夫。
耳邊便傳來一道極其低微的聲音:“我家主人說,這些日子辛苦榮將軍與一眾將士們了,區區薄禮不成敬意,就當是我家主人請將士們喝點小酒暖暖身子。”
榮平川面色一頓,剛想要說些什么,那車夫仿佛生怕追不上前面車隊而被責怪一般,火急火燎地駕車沖了出去。
榮平川一時間竟有些哭笑不得。
搖了搖頭,隨即折返回了城門樓。
城門樓內,榮平川解開錢袋,自里面掏了掏。
那錢袋里除了二三十枚銅板外,便只有幾張紙張。
感受著紙張上傳來的磨砂感,榮平常面色不由得微微一變。
匆忙將紙張取出。
果不其然,是銀票。
七張紙張里有六張是銀票,那六張銀票皆是千兩面額。
且分別屬于六家不同的錢莊。
榮平川沒有理會六千兩的巨額財富,反而是快速打開了那最后一張被簡單折疊的紙張。
現在的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那車夫口中的主人是楊先安還是那個人。
隨著紙張的打開。
一行小字浮現在榮平川眼前。
望著哪行小字,榮平川雙眼不自覺地便泛了紅,眼眶中隱隱約約間匯聚了諸多水霧。
“正德十三年募兵,軍帳中攢有賊首六顆。”
過了許久許久。
榮平川回過神來,擦了擦眼角的濕潤。
隨即將那紙張扯碎,吞入口中,艱難咀嚼數次后,以一壺清水將其送入腹中。
事實上,在成為守城將領之前,他軍帳中共攢有賊首八十四顆。
但在榮平川看來,后面增加再多的賊首,也比不過一開始六顆。
無他。
那六顆賊首來自于漠北決戰。
漠北決戰過后,他收獲了六顆賊首的同時,也失去了曾相依為命的袍澤。
其中便有他的伍長。
榮平川望著手邊的六張銀票笑了。
笑的異常的開心。
見到字跡的一瞬間他已然知道了那車夫的主人究竟是何人。
榮平川笑著笑著眼角忽然再度濕潤了起來。
“其實,你沒必要這樣的,我是他的兵,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他死了、副將死了,趙伍長也死了,但我還在,還有很多隱姓埋名的老兄弟們也在,不是嗎?”
榮平川眼角留著淚痕,嘴角卻微微上揚低聲喃喃。
一時間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怪異。
......
......
隨著許奕率領車隊走出城門,宣平門外逐漸變得熱鬧起來。
但熱鬧歸熱鬧,卻絲毫不見混亂。
一車車家禽與面粉被均勻地分到各處小型粥棚里。
災民們自發地組織起來,一時間分工倒是格外地明確。
不一會兒的功夫,粥棚處便燃起了炊煙。
遠離城門三十里處。
許奕邁步走向了高臺。
身旁除了楊先安外再無他人,
“事情辦的怎么樣了?”許奕趴在高臺圍欄處,望著下方炊煙平靜問道。
楊先安立于許奕身旁,面色鄭重道:“三千孩童已然挑選完畢,皆是無牽無掛,旱災一止便無家可歸者。”
許奕微微點頭,隨即再度開口說道:“最多半個月的時間,關中通往外界的道路便會打通一部分。”
“到時候以最安全的方式,將那些孩童送走。”
楊先安點頭保證道:“六爺放心,現如今萬事俱備,只待商路通常。”
話音落罷。
楊先安忽然變得有些支支吾吾。
許奕轉身看向楊先安平靜道:“有話但說無妨,你我之間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是。”楊先安深呼吸數次,隨即緩緩開口問道:“六爺,人數只能三千嗎?能不能再增加一些。”
“這些天我觀察過了,人群中有好多附和要求的稚童并不比那些人差上多少。”
“若是就這般放棄了,未免有些太過于可惜了。”
許奕聞言沉思數息,越是經歷過災民的孩子,越是懂得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幸福。
自那場風雪交加過后,幸存下來的孩童每日里除了幫著京兆府干活外還是幫著京兆府干活。
人心都是肉長的,誰又能毫無心理負擔地看著這些孩童因旱災結束,死于饑寒交迫中呢。
就誠如現在,自高臺朝著下方望去便能看到不少孩童忙碌的身影。
許奕不是沒想過設局讓孩童們進入達官貴人們的府邸充當最普通的家仆。
但細細想來,如此行徑無異于親手將他們推進火坑。
衣冠禽獸,有時候真不是白叫的。
災民的稱呼有時候將會伴隨他們一生。
須知,底層的競爭無論是手段還是其他均要比上層競爭來的直白、來的慘烈與骯臟。
許奕定了定神問道:“有多少孩童?”
楊先安回答道:“現如今共有七千余孩童,附和要求的近五千余。”
也就是說,還有近兩千孩童無處安置。
當然,這僅僅只是長安城周邊。
關中其他郡縣或許更多,又或許......很少。
許奕沉思片刻后開口說道:“優先從原本的三千人中挑選一千年齡較大者,收入老五家商行中。”
“其余人連同剩余的那些孩童,分批次轉移。”
“假死也好、走丟也罷,無論如何必須確保絕對的安全。”
楊先安聞言瞬間面露喜色連連保證道:“六爺放心,先安知道輕重。”
許奕微微點頭,隨即再度轉過身去。
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么一成不變的計劃。
就比如死士一事。
按照許奕原本的打算,能在長安城周邊尋到三千附和要求的便已然不錯了。
無論尋得到尋不到,到時候這些附和要求的孩童都會被其先行轉移到東萊郡。
到了哪里自然會有人調教他們。
待就藩后,再視情況將其陸續轉移到邊關。
但現在,附和要求的孩童數量猛增。
三千這個數目自然也會隨之改變。
與以往一旦被選中便百分百會成為死士不同。
現如今基數大了,許奕自然會進行精益求精。
至于落選者,許奕自然會有其他安排。
他腦海中那么多的發財之道即使要建設工坊大規模見建造,也不可能什么人都能進入。
與其浪費時間與精力重新培養忠心的工人。
倒不如自現在開始便一勞永逸。
有什么比經歷過死士選拔的孩童,更要附和許奕要求的人?
即使有,恐怕也很難尋到。
當然,無論是死士也好,還是工人也罷。
他們能享受到的待遇絕對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畢竟許奕不差錢,且毫不吝嗇。
......
......
時間緩緩度過。
不一會兒的功夫,各式各樣的香味便從各個粥棚處傳來。
許奕靜靜地趴在高臺欄桿處,望著下方一個個紅撲撲的笑臉。
嘴角亦不由得跟著上揚。
待見到災民們開動之前,默默地朝著高臺所在行跪拜大禮時,許奕嘴角的笑容愈發地深邃起來。
人是感性動物,誰是真的對他們好,他們自然可以分的清楚。
而現在,許奕之所以大年初一走出長安城,便是為了將這份好深深地刻在災民們的記憶深處。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許奕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長安城百姓心中的那顆種子,他早已隨著賑災兩面碑一同種下。
現如今關中災民心中的種子,亦被其在潛移默化間深深地種下。
隨著賑災的徹底結束,隨著時間的緩緩推移。
總有一天,種子會發育,會茁壯成長,最后長成參天大樹模樣。
或撐起一片天,或捅破一片天。
許奕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隨即便走下高臺,帶著車隊朝著宣平門駛去。
沿途災民們的感激聲不絕于耳。
當許奕走進宣平門時。
榮平川早已在城門口等候多時。
二人相視一笑,誰都沒有提及那六千兩銀票與那紙張的事情。
簡單寒暄幾句后。
車隊繼續前行。
一切都如往常一般。
榮平川目送許奕離開宣平門。
自然也看到了先前安遲到了的車夫。
此時那車夫正不遠不近地駕車跟在許奕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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