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玉諜邊關 > 第八十章 光
  裴介回到家,剛把那一身喬裝給洗了去,換了尋常的衣衫,就被表姐梅嫵娘叫了過去。

  蕓娘正和梅嫵娘坐在一處用早膳,見得裴介進門,便笑盈盈起身替他擺好碗筷。

  梅嫵娘臉上帶著笑,話語中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連著三日晝伏夜出,真是辛苦,忙了一宿,還沒用上早膳吧?”

  裴介自然知曉自家表姐這話是什么意思,這處也沒別人,便笑了笑道:“練了一夜功,確實有些餓了,多謝二位姐姐記掛。”

  梅嫵娘挑了挑眉:“練了一宿功夫?這倒是個稀罕事,多久沒見你練功了,不是說多年未得寸進,怎么的,難不成還得了高人指點?”

  裴介也不客氣地坐了下來,先呼啦啦用了一碗粥,才點著頭笑道:“還真是,表姐可還記得我跟您說過的那位姑娘?這幾日夜里,便是她指點了我和六哥,頗有些收獲。”

  梅嫵娘看了看裴介,夾起一只肉饅頭放到他面前的盤子里:“這倒是好事,只不過我記得那位姑娘好像年紀也不大吧,制香上說個家學淵源我倒能理解,只這姑娘在山門也沒幾年,如何能練就一身如此功夫,竟還能指點你和應六了?”

  裴介面上露出一絲苦笑,不過他和梅嫵娘,倒是沒什么需要隱瞞的地方:

  “表姐,我若說天資聰穎,天分極高,你怕不是又要覺得我在糊弄你,不過經了昨夜,除了這一條,我還得再加上一句,這位姑娘的見地極高,心思更是深不可測,她的眼界,是我們這等人,根本不可想象的。”

  梅嫵娘和蕓娘聽裴介這么一說,都停下了手里的筷子,仔細看了裴介一番,見他眼神清明,不似有異,梅嫵娘才笑了起來:“你細說說,今日若不說出個子丑寅卯,我便只當你撞了客,出去練功都要喬裝打扮一番,連我都認不出來。”

  裴介立時明白,昨夜之事是無論如何也瞞不住的,于是干脆便把這幾日夜里發生的事情細細說了一遍,卻是隱去了郁家沒提,梅嫵娘和蕓娘都是極精明能干的,便是他沒說,邊聽邊想也是猜了個七七八八。

  到得聽到米玉顏說的那段西南和天下大勢,已經是訝然不已,梅嫵娘如今往來于南甌女國和大云之間,因為制香和珠寶生意,更是會接觸到一些南甌官員,自然在這些事情上的了解,比裴介要深上不少。饒是如此,有些推測和判斷,也是她想不懂,卻不得不服氣的。

  再聽說了還帶著應童和自家弟弟闖了一回無赦堂,便已經是驚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半晌之后,兩人才回過神,梅嫵娘不由問道:“你覺得,她說的西南這些事,是自己想的,還是后頭有什么人?”

  裴介搖了搖頭:“她提了一句,說是在山門幾年,除了練功便是讀書,山門中確實有一重院落盡是藏書,而且包羅萬象,種類繁多。至于她為何會看這些書,又為何會這般想,我就弄不太明白了,大約是在山門中得了什么造化也未可知,不過眼下應該是沒什么高人站在她身后,她家里的人,都算得上老實本分。”

  梅嫵娘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沒再繼續,而是默默拿起了筷子,小口小口吃完了早膳,才對裴介道:“你試試看,能不能請那位姑娘到這璀月珠寶行一敘。”

  裴介有些不解地看向自家表姐,不無尷尬道:“這,好像不太合適吧?”

  梅嫵娘知道裴介在擔心什么,卻沒說什么,只是笑了笑:“你直管去便是,就說我有些關于南甌的事情,想要與她說一說。”

  裴介面露訝然,片刻之后倒沒再多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出門去找米玉顏了。

  見裴介出了門,蕓娘才出聲道:“姑娘是覺得,這位米家姑娘說的都是真的?”

  梅嫵娘微微嘆了口氣:“你覺得她又有哪句說得不對呢?若是咱們這西南真如陳三爺說的西南之地以外那般,官員不是只為私利,能實心為百姓辦事,事事清明,百姓能安居樂業,你我二人又如何會遭受那般屈辱?”

  “所以,這是從根兒上壞了,咱們就是掙了再多的銀子,依舊是沒個庇護的,亂世之中人如草芥,我們都是沒了家沒了根的人,你不恨嗎?我恨,恨極了,可是我就只是恨,不知道究竟該去恨誰,也不知道這仇該找誰去報。”

  “今日聽這姑娘一番話,倒叫我清醒了過來,我們該去恨誰,該把這縮在心里很久的拳頭揮向誰,可是我卻不知道該怎么揮……”

  梅嫵娘的聲音從尖銳到低沉,最后竟變成喃喃自語,便是蕓娘,也有許多年沒見過她如此這般了。

  “姑娘是說,這位米家姐兒,知道應該怎么揮出拳頭?”

  梅嫵娘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她知道,她若是知道,若是能叫我把這一拳揮得暢快,便是我這條爛命交給她又能如何?咱們誰又不是活一日便算一日呢?蕓娘,其實,你要不……”

  蕓娘一雙眼睛頓時圓睜了起來,竟有些微微泛紅:“姑娘,你說的咱們,竟沒有把蕓娘算在里面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只是若有活路,你何必,又何必?”梅嫵娘臉上露出些凄涼的笑。

  蕓娘和梅嫵娘一樣是被拐子拐了,運到匪寨中,梅嫵娘得了少幫主憐愛,挑了蕓娘做丫鬟,才把她留了下來,卻又被寨子里別的山匪奸*污,要跳崖自盡,梅嫵娘又把她救了回來,提著刀把那山匪給捅死了,才算讓她活了下來。

  后來她們這窩山匪散了,梅嫵娘幫蕓娘找回了家里,娘家卻根本就不認她,直說他們家女兒早就死了,蕓娘便是連心也一起死了,從此連姓都改作梅姓,真正成了梅嫵娘的影子。

  “姑娘生,我便生,姑娘若死了,我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梅嫵娘直直看向蕓娘,何嘗不明白,她和自己一樣,都是有執念的人,否則的話,無論是南甌女國,還是陳三爺提議的兩浙路,都是走得的,待在這西南高原不愿離開,只不過就是為了心中那份執念,想看看這西南的天,是否真的有一天,能真的像世人眼中那般,藍天白云,風輕云淡……

  可她們卻從未想過,這無望的執念,竟是在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仿佛被黎明前的滾滾天雷劈開了一道口子,雖依舊不知路在何方,卻看到了一絲希望的曙光。

  梅嫵娘笑著點頭:“也好,黃泉路上咱倆也一起作伴,這天殺的世道,便是做了壞人要回頭,都能被逼著死個干凈,更別說好人如何活?既是不叫人好好活,那便誰也不要得安生!”

  米玉顏得了裴介的信兒,跟大伯娘說了聲,要到市場上看看香材,便依舊穿著那身半新不舊的女兒家衣裳,蹓跶著到了璀月珠寶行門口,仰著頭打量了片刻,里頭便有攬客的伙計迎了出來。

  “姑娘進來看看,若有中意的……”伙計滿臉笑意,便是對著米玉顏這般穿著普通得再普通的小女兒家,依舊熱情無比。

  米玉顏點頭笑了笑:“我不買東西,我來找人的,找你們東家。”

  伙計顯然是已經得了吩咐,本來熱情的笑容里立即泛上了一絲恭敬:“姑娘可是行九?”

  米玉顏對裴介這位表姐更多了些好奇,這可還真是個極為妥帖的人,這藺南城里米姓不多,隨便一說便能讓人聯想到米氏香行,倒是行九的小娘子滿大街都是,當即便點了點頭:“勞煩小哥帶路。”

  穿過店面后門,裴介顯然早就等在那里,拱了拱手就領了米玉顏往后面院子里去了,這院子倒也有些意思,前面門臉在一個角落里并不起眼,里面卻是兩個院子合成了一個,拐角的檐廊修得頗有些曲徑通幽的意味,走到盡頭豁然開朗,一汪綠油油的湖水就在眼前,院落依水而建,竟頗有些江南園林的意味。

  “姑娘,這邊請!”裴介顯然是已經看多了,竟渾不在意這眼前的美景。

  米玉顏點了點頭,輕聲笑道:“建這園子的主家,倒是好雅興。”

  “這是陳三爺幫著兌出來的一處園子,從前的主人也是做珠寶生意的,不過舉家南遷了,我表姐買了這園子,也沒費多少手腳收拾,就是換了換日常用的家具器物而已。”裴介解釋道。

  米玉顏看了裴介一眼,裴介似乎覺察到自己這話有些不妥,立時有些尷尬道:“姑娘別誤會,我表姐就是和陳三爺有些生意上的往來。”

  米玉顏瞬間有些無語,這話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看來這裴介雖說心思細膩,這待人接物上卻也并不是全無弱點,她也只能當作沒聽到。

  梅嫵娘和蕓娘倒是沿著湖邊迎了過來,裴介連忙做了介紹,雙方相互打量著寒暄了片刻,蕓娘才從前引路,梅嫵娘攜著米玉顏一起到了她住的主院正廳。

  待得引了米玉顏落座,梅嫵娘卻深深行了個福禮,見米玉顏要起身避過,她連忙拉了米玉顏道:“這一禮,姑娘無論如何要受,若是沒有姑娘,我如今在這世上,便是連這唯一的血脈親人也沒有了,本是要鄭重上門道謝的,可阿介說姑娘如今不太便當,我便也只好請了姑娘上門來。”

  說完這些,梅嫵娘又從蕓娘手里拿過一個錦盒,雙手捧到米玉顏手里:“這是一套紫玉首飾,雖頗有些稀罕,卻也難表我們姐弟對姑娘的感激之情。”

  米玉顏笑著推了回去:“不是花娘不受,實在是嫵娘姐姐這寶物,不知如何才能用得上,裴二哥知曉,我素日都是一身玄色麻布道袍,嫵娘姐姐這首飾給了我,便如明珠暗投一般,只能放在柜子里吃灰。”

  裴介是真沒想到自家表姐回來這一手,竟有些不好意思,卻也知道米玉顏這番話并不是假意推辭,便連忙道:“表姐你就別為難九娘子了,這東西在有些人眼里萬金難求,可在她眼里,只怕便是負擔。”

  梅嫵娘見裴介如此說,米玉顏也是一臉的坦蕩,倒也不再多勸,只笑道:“倒叫九娘子見笑了,我這弟弟是個不知禮數的,倒把我這個做姐姐的架到火上烤,顯得我這謝禮都寒酸了。”

  “嫵娘姐姐說的哪里話,花娘和裴二哥、應六哥雖說相識不久,卻也是生死守望過一回,算得上過命的交情,實在無須這般客套,嫵娘姐姐若愿意,便喚我一聲花娘就是。”米玉顏對這位梅嫵娘印象不錯,便也不再掩飾,直接顯出了親近之意。

  梅嫵娘正轉頭把那首飾匣子重新遞回蕓娘手中,聽得這話,手上動作微微一頓,不禁重新看向米玉顏,眼前這姑娘身量高挑,比尋常西南女兒家都要略高一些,一身半新不舊的粗布衣裙,顏色也不鮮亮,不知道為什么,站在那里卻就是有種說不出的氣質。

  梅嫵娘略想了想,才想出了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那氣質:英姿,對,不是亭亭玉立,也不是旁的什么,就是英姿颯爽,那是在旁的所有她見過的女子身上,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氣質,即便是和南甌女國那些高官放在一處,也絲毫不遜色的英姿。

  這樣的女兒家坦坦蕩蕩表現出愿意親近之意,不知道為什么,梅嫵娘竟有種為之心折和頗有榮幸之感,她忽然明白自家這個弟弟,也算歷經坎坷的弟弟,對自己都并非言聽計從的弟弟,為何會對這位姑娘生出如此這般的敬意,她就是有那種一般人根本不可企及的氣場。

  米玉顏不躲不避,就任由梅嫵娘和蕓娘打量,目光坦蕩如水,含著一絲溫和的笑意,也這樣看過去。

  重新活過來之后,除了昨日夜里,米玉顏幾乎都是極為收斂地,盡量不露出軍前領袖的氣勢,這兩日卻不得不把這一面展露出來,因為這些人,和她其實都有著潛在一樣的目標,要快速把他們和自己扭成一股繩,讓他們愿意跟著自己闖一闖這刀山火海,只有先讓他們看到光。

  有些光,是在漫長黑暗中,努力前行,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找到的黎明,眼下米玉顏沒有那么多的時間慢慢等待。

  還有些光,就是照亮人心的,無論什么時候,他就在那里,無論經歷怎樣的艱難險阻,他都能照亮你前行的道路,給你指明方向,讓你終于走過那些泥濘沼澤,到達繁花似錦的彼岸。

  米玉顏如今只能做這樣一道光,讓人心里有底氣,充滿力量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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