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間里，新的偏心結構已經成功下線。
不遠處，富康工程的一眾領導干部紛紛鼓掌，更有負責宣傳的人員在旁邊拍照留作紀念。
然而鼓掌歸鼓掌，眾人心中卻是心思各異。
研發部的水平，明顯超出了眾人的預料，原本看起來需要很長時間出成果的項目，研發部幾天便能輕松解決，跟之前的技術處相比，更是天壤之別。
研發部這么快就出了成果，對于總經理張濤而言，也是喜憂參半。
喜的是壓路機終于研發成功，富康工程的業務又可以更上一層樓；憂的則是新成立的研發部，里面沒有曾經的老部下，也跟自己沒有半毛錢關系。
從這方面而言，張濤對于富康工程的掌控是減弱了。
“還好只是研發部門！”張濤長出一口氣。
張濤覺得，與研發部門相比，生產和銷售部門才是更重要的。
如果是生產或者銷售部門，也被李衛東大換血的話，那么張濤可就真的要急眼了。
李衛東似笑非笑的看了看旁邊的張濤，仿佛猜透了他心思。
在李衛東看來，研發團隊才是最難建立的，與之相比，生產管理和銷售團隊則要容易的多。
制造業的生產管理，核心是規范化的制度，只要是生產制度合理，并且執行到位，那么企業的生產，就能夠順利的進行下去。
比如日本制造業的崛起，靠的就是構建規范化的生產制度，而不是什么“工匠精神”。
以日本人善于服從上級，而且又死板的性格，可以比較嚴格的去執行生產制度，這使得日本企業擊敗了歐美企業，成功的在世界產業鏈中脫穎而出。
所謂日本“工匠精神”，在信息不發達的時代，還可以忽悠忽悠別國老百姓，但是進入到互聯網時代以后，日本制造業曝出來的各種各樣的造假丑聞，也讓“工匠精神”破功。
那種開一個店只做一種產品，從老爺爺傳到重孫子，曾經被公知們吹噓成為“工匠精神”的代表。
但這種一家人好幾代守著一間店，又何嘗不是一種“躺平”！
如果要嚴守工匠精神的話，那么豐田佐吉就應該子承父業當木匠，而不應該開紡織廠；
他的兒子豐田喜一郎也應該繼續開紡織廠，而不應該去創建豐田汽車。
很顯然，如果能有更好的選擇，誰會去“子承父業”，一家幾代人守著一家店鋪過日子。
雖然日本的“工匠精神”是虛假宣傳，但是日本的企業管理手段，卻是實打實的。至少在八九十年代，屬于世界先進水平。
而在企業管理制度方面，恰巧也是中國企業的弱項。
八九十年代，中國的企業管理者很多都是國企出身，都經歷過計劃經濟時代，他們的企業管理方法，同樣是沿襲自過去的計劃經濟時代，對于市場經濟下的現代企業管理，同樣是摸著石頭過河。
但這一批企業管理者也是有優勢的，一是長時間的管理經驗，二就是經年累月積累的人脈關系。
在當時的中國，企業管理者具備這兩點也就能吃得開了。畢竟大家都不會現代企業管理，有經驗的和有人脈的，當然可以在眾多管理者中脫穎而出，更勝一籌。
然而現代制造業的生產當中，管理經驗和人脈關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制定出一套完善合理的制度，所有生產步驟都按照流程進行。
像是富士康，一個廠區動輒幾十萬人，單靠管理者的經驗和人脈關系，怎么能管得了那么多人！真正起作用的一套完整的制度，每個員工各司其職，這樣才能保證工廠的正常運營。
計劃經濟時代過來的企業管理者，顯然不懂得著一些。
然而李衛東可是正兒八經的讀過工商管理碩士的，而且又有過企業管理的經驗，對于用制度管理企業，自然是駕輕就熟。
李衛東要想給富康工程的生產部門大換血，管理者并不是關鍵，完善制度產制度才是核心。
至于給銷售部門換血，那就更容易了。
銷售最看重的便是提成，只要錢給到位了，銷售人員可以做到毫無底線！
而且做銷售的門檻很低，有兩條腿加一張嘴，就能當銷售，當然東西賣不賣的出去得另說。
所以銷售團隊是一個企業最容易組建的部分，也是最容易跳槽的部分。
李衛東是富康工程的老板，掌握著富康工程的財權，所以他只需要在銷售提成方面動動腦筋，就能對銷售部門進行換血。
與之相比，研發部門不是制定幾個制度就能建立起來的，也不是給錢就能出成果的。研發的核心是人，人不行的話，什么樣的研發也做不出來。
……
望著成功下線的偏心結構，技術處長劉漢的心哇涼哇涼的。
研發部的水平這么高，那他這個技術處長就別指望回去坐辦公室了，接下來的日子，恐怕要一直待在車間里當維修工。
劉漢自然是心有不甘，他琢磨著該想個什么辦法，盡快逃離一線車間。
此時，不遠處另外幾位中層干部，正低聲議論著研發部的事情。
“這次新招來的大學生，每人都分了一套房，這事情你們知道吧？”說話的是總務處長，分房的事情是由他負責的。
“新來的職工，不都是住宿舍么？”旁邊一人開口問。
“這十幾個大學生原本也是暫時住在宿舍里的，但是偏心結構研發成功以后，董事長特批的，每人分一套房！”
總務處長話音頓了頓，接著說道：“除此房子之外，那個新來的陳博士，還給他配了一輛桑塔納，也是董事長親自簽批的！”
“人家二十多天，就能把偏心結構做出來，配車配房也是正常的。此前技術處不是好幾個月都沒做出來么。光耗費的資金，就能買好幾輛桑塔納了吧！”另一人開口說。
這話傳到劉漢的耳中，頓時讓他臉面有些掛不住。
然而又有一人開口說：“不光如此呢，科研部的人，這個月會發雙薪，算做是偏心結構研發成功的獎金！”
這次說話的是財務處長，發工資就是他分管的。
“就這個月是雙薪，還是一直都是雙薪？”旁邊有人開口問。
“怎么可能一直都是雙薪，光是這個月給！不過科研部的那些大學生，工資可是夠高的，不比咱們的廠領導少。”財務處長開口答道。
不遠處，劉漢氣的撅了撅嘴，心中暗道我那時候怎么就沒有雙薪！
又有人接著問：“我聽說陳博士一個月的工資就有三萬塊，真的假的？”
“真的！”財務處長點了點頭：“他一個月賺的，頂的上我們好幾年的工資！”
“人家畢竟是港島來博士嘛，賺得多理所應當，港島的工資本來就高，咱們要是給少了，人家也不愿意來。”那人開口回應道。
如果是內地的博士，一個月領三萬塊錢，大概有很多人不服氣，但陳永華是外來的和尚，拿三萬塊的月薪，頂多是引來一片羨慕的目光。
換個角度看，如果陳永華工資不夠高的話，哪里配得上“外來和尚”的地位。
總務處長卻接著問道：“說起工資的事情，這個月十五號，好像是周末吧？周末銀行不開門，那工資又得等到十六號再來領？”
“不用等十六號，十三號就發工資。”財務處長接著說道；“董事長說了，要盡快的將科研部的雙薪發下去，所以這個月的工資，提前到十三號發！”
得知這個月早兩天發工資，就連劉漢也露出了開心的表情。
……
十三號一大早，劉漢就興沖沖的來到了出納室領工資。
別的事情可以不積極，但領工資這種事情，一定要沖在最前面。
會計遞上來工資單，讓劉漢簽字，然后開始數錢。
劉漢看了看工資單上的數字，卻停下了筆。
“我這工資是不是算錯了啊！怎么只有615塊錢？”劉漢開口問道。
“沒錯，就是615！”會計開口答道。
“不可能，以前我的工資都是785塊錢的！”劉漢立刻反駁道。
會計則開口答道：“基本工資沒變，但是這個月技術處的獎金降了170塊錢，”
“為什么？為什么扣我的獎金！”劉漢一臉不滿，隨后開口說道；“把你們處長叫來！”
會計只好撥通了財務處長的電話，然后遞給了劉漢。
“喂，是劉處長啊，你是問獎金少了170塊錢的事情吧？是這樣的，之前你們技術處還要負責研發，所謂多勞多得，獎金自然會高一些，但是現在你們技術處已經不負責研發了，所以獎金就變少了。”
“憑什么啊，我們雖然不負責研發了，但又不是沒干活，憑什么扣我們獎金！”劉漢滿是不服氣的說。
“雖說你們也沒少干活，但你們技術處現在主要工作就是在車間里修修設備，所以就按照車間的標準發獎金，自然不如搞研發時候多。”
財務處長話音頓了頓，接著說道：“劉處長，沒有扣你們基本工資，你就應該謝天謝地了，按說技術含量不高的崗位，基本工資也不高的，像是廠里的保潔和門衛，才賺多點錢？”
“你這意思，我們應該跟車間工人拿一樣的基本工資？”劉漢不忿的說。
“領導本來是有這個想法的，不過考慮你們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所以還保留你們的基本工資。”財務處長回答道。
“哪個領導這么說的？”劉漢馬上問道。
“當然是董事長啊。有關工資待遇的事情，其他領導也做不了決策，都是董事長定的！”財務處長回答道。
……
當天晚上，劉漢又去找張濤求救了。
張濤一臉無奈的嘆了口氣：“咱們的工資制度是早就定好的，如果你們還負責研發工作的話，我還能想辦法幫幫你。可你們技術處現在主要是待在車間里，按照車間的標準發獎金，也是按照制度辦事！”
“可我們畢竟是技術處啊！”劉漢哭喪著臉說道。
“你還知道你們是技術處啊！怎么不見你們解決技術問題？”張濤冷哼一聲，接著道：“就因為你們是技術處，所以基本工資才沒有變，如果按照車間的水平，你現在連六百塊都拿不到！”
“廠長，我跟了你這么多年，你可不能不管我們啊！”劉漢接著哀求道。
“你讓我怎么幫你？給你把獎金漲回來？可你們得拿出來點工作業績啊！這樣我才能跟廠里交代。像是研發部那樣，把偏心結構做出來，這個月發雙薪，也沒有人反對！”
張濤依舊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接著說道：“你就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以前給你們多少機會，時間和經費全都給了，你們自己不爭氣。現在后悔了？晚了！我就算是想幫你，也找不到個理由！”
走出了張濤的家門，劉漢惡狠狠的攥了攥拳頭。
“這個李衛東，扣我的獎金，你給我等著！別以為我就沒辦法治你！我下周就去勞動局告你！”
……
周一，勞動局的接待窗口前已經擠滿了人，一半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另一半則是農民工。
這年頭來找勞動局的，除了下崗職工之外，就是被拖欠工資的農民工。
“這么多人啊！”劉漢望著正在排隊的人群，露出了煩躁的表情。
不過劉漢這煩躁的表情，其他人可看不到，因為現在的劉漢帶著墨鏡，嘴上套著口罩，顯然是正怕別人認出來。
劉漢下意識的走到窗口前，剛想說話，卻被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推到了一邊。
“排隊去！”壯漢惡狠狠的瞪了劉漢一眼。
“我就是反應點問題。”劉漢有些委屈的說道。
“我們都是來反映問題的，排隊去！”壯漢冷哼一聲。
其他正在排隊的人也都向劉漢投來了不善的目光，劉漢只好乖乖的去后面排隊。
排了兩個多小時，劉漢終于來到了窗口前。
窗口里的工作人員隨手拿過一張記錄表，同時開口問道：“你要反應什么問題啊？”
“我要舉報，我舉報富康工程機械股份有限公司！”劉漢趕緊說道。
“哦，是下崗安置問題，還是欠薪問題？”工作人員一邊說，一邊問道。
“下崗？欠薪？”劉漢微微一愣，隨后開口問道：“都不是。”
“都不是？”工作人員抬起頭來，看了看劉漢，一臉好奇的問道：“那你舉報什么？”
“我舉報富康工程無故扣除職工的獎金！”劉漢開口說。
工作人員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于是他接著問道：“扣了多少錢？”
“170塊錢？”劉漢回答說。
“獎金都能扣這么多！”工作人員微微一驚，接著問道：“那沒扣獎金之前是多少？”
“我以前一個月是785塊錢，這個月只剩下615了！”劉漢回答道。
“615？比我工資都高！”工作人員喃喃自語的說道。
此時，在劉漢身后排隊的幾人，也聽到了劉漢和工作人員的這番對話。
“你一個月掙600多塊錢，還好意思來這里湊熱鬧！”
“太不像話了，掙這么多錢，還跑來告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喂，我說你一個月都能掙六七百了，就別在這里占著茅坑不拉屎了，趕快讓開，我們后面還的人還要反應問題呢！”
后面排隊的人沖著劉漢一陣吆喝。
那工作人員也覺得，劉漢有些凡爾賽，于是他開口說道：“行了，你的舉報，我們記下了，回頭我們會派人去調查的。”
“那你們什么時候去調查？總得給我一個具體時間吧？”劉漢急切的問。
“這具體時間，我還真沒辦法給你。事有輕重緩急，我們人手也有限，總要先緊著急事去做吧！”工作人員開口答道。
“我這個就是急事，好多職工都被扣了獎金呢，你們得趕緊派人去調查！”劉漢開口說。
工作人員微微一笑：“這位同志，你這個還真不算是急事！”
“我這不算急事，什么算急事？”劉漢冷哼一聲。
“比你急的事可多了！”工作人與指了指左邊厚厚的一沓表格，接著說道；“這些都是下崗職工要基本生活費的。”
工作人員又指了指右邊的一沓表格，接著說道：“這些都是拖欠農民工工資的。還有那邊那一堆，有工傷的，有想提前辦退休的，也有工廠倒閉老板跑路的。
這些可都比你那事情急，這些人可都是等著錢吃飯呢，我們自然是要先幫他們解決問題。你一個月好歹有六百多塊錢，一時半會的也不影響生活，就先等等嘛！”
劉漢望了望那厚厚的幾沓文件，不由得開口問道：“這么多，你們要處理到什么時候，才能輪到我啊！”
那位工作人員卻微微一笑，開口說道；“生命不息，奮斗不止！無論工作任務再繁多，我們都要努力去完成！就我個人而言，自從加入到公務員隊伍那一天起，就做好準備，要一輩子為人民服務！”
劉漢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睛，心中暗道，你這言外之意，是不是讓我等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