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里,林玨的面色猛然一變。
他瞪著剛剛從地上撿起油紙包的郭乾,聲音撕裂。
“于少保,怎么了?”
“朱見深,學了他那昏聵的爹?”
郭乾回頭看了一眼林玨,聲音低沉。
“先跟我走!我慢慢跟你解釋。”
小巷外。
錯亂的腳步聲和叫嚷聲更近了。
少女從坊市叫來的人,已經逼近。
林玨透過雨幕,能看見好些個披著蓑衣的身影,正小跑著向小巷這里趕來。
有些人拿著鋤頭,有些人拿著鐮刀,還有人拿著扁擔。
人群叫嚷,群情激憤。
“這么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聽聞我錢塘有采花賊!”
“光天化日之下……這賊人竟敢如此大膽!”
“必須抓了這惡賊,扭送官府,還黃家小姐一個清白……”
……
郭乾此刻則已經從另一條路,跑離小巷。
林玨則咬著牙,連忙追上。
他要是想反抗,那些錢塘的百姓,自然不是對手。
但是他沒時間,也沒理由和那些百姓纏斗。
他只想知曉,于少保,是否安然無恙。
郭乾,帶著林玨,在錢塘的古鎮里穿行。他似乎對錢塘這里的街巷,已經很是熟悉。
從坊市追趕來的錢塘百姓,沒多久,便被他們拉下,再也聽不見那些錢塘百姓的叫嚷聲。
兩人,繞過好幾間坊市。
漸漸遠離了熱鬧的地帶。
最后在一處臨江的獨棟院落外,停留下來。
院落不大,也是白墻黑瓦,青石瓦堆砌,有三間屋子。
園子里種著青竹。
雨打竹葉……
郭乾抱著兩個油紙包,腳步在這時一頓。
他抬起手,摩挲了一把臉,把臉上的雨水擦掉。
“這里是錢塘的左一北廂,算是錢塘比較偏僻的地方。于大人就在這里!至于你想知道的那些事,等見到于大人就明白了。于大人也很想再見你一面……”
“距離上一次京城一別,已經過了八年。”
林玨不自覺的咽了一口唾沫。
他不知為何。
忽然有些緊張。
心臟砰砰砰的直跳。
而郭乾已經捧著油紙包,走進了小院。
林玨隨后跟上。
他看見郭乾,熟門熟路的在一間白墻黑瓦房的房門前,輕輕敲了兩下。
“于大人,我回來了。”
屋內這時,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
“郭乾你呀……放著京城京營總督的官職不當,非要跟我回錢塘。”
“陛下如今剛剛親政,正是手邊缺人的時候。”
“江山社稷,得你們幫著陛下一起承擔……”
“還有,外面下雨,還不進來。不要著涼……”
郭乾抱著油紙包。眼神平靜,聽見了屋里的聲音,喚他進來后,他才推門走進。
林玨則規矩的跟在郭乾身后,走入屋內。
屋內,彌漫著一股中藥的苦味,不過除了中藥味之外,還夾雜著墨香。
一個形如枯槁,顴骨高凸的老人,穿著粗布白袍,坐在案幾后,正在提筆,書寫著什么。
老人坐在窗戶旁,窗戶此時支起,從老人的位置,正好可以透過窗戶,看見院子里的雨打竹林。
郭乾此刻,把油紙包,放在一旁,連忙跑到老人身邊,想要把窗戶放下。
“于大人,醫館的醫師說了,您不能受涼。”
但是老人抬起手,抓住了郭乾的手腕。
“不礙事的!”
“讓我看看這竹林青翠吧!這樣的景色,都不知曉,明日,還能否看見了。”
站在門口的林玨,此時則瞪大了雙眼,盯著那老人。
一時之間,竟然如鯁在喉。
窗旁,桌幾后的老人,正是曾經,在京城,力挽狂瀾,披甲戴盔,阻攔了瓦剌大軍,幫大明朝,再延國祚的于謙,于少保。
景泰八年。
那時的于少保,雖然已見疲態,但還算精神矍鑠……
而現如今的于謙,嘴唇發紫,臉上有斑駁的色塊,形容枯槁。
對哦……自己差點忘了。
景泰八年的于謙,于大人,就已經五十九歲,馬上就是六十,耳順之年。
若景泰八年,同一年的時間,朱見深繼位的話,現在是成化八年,于大人,應該是已經六十八了。
林玨此刻,咬著牙,聲音嘶啞。
“于大人……”
桌幾后的老人,握筆的手一頓,緩緩抬頭,他雙眼,也已經昏聵,此刻瞇縫起眼睛,才看清門口的身影。
在看清那身影后,老人的情緒忽然激動,臉上甚至泛起一股潮紅來。
接著他放下毛筆,雙手撐著桌子,蹣跚起身。
郭乾在一旁連忙扶住。
林玨也快步走進,在老人面前,抱拳一拜。
“林玨,見過于大人。”
老人此時,身體前傾,青筋鼓起的手掌,握住了林玨的手。
“距上次見面,一別,已有八年矣!”
“你那時在京城,又是不辭而別……”
林玨身體一顫,不敢起身,也不知如何回應。
不過老人,倒是率先輕笑出聲。
“我命不久矣,沒曾想,還能再見你一面。”
林玨這才緩緩直起身,看著眼前的老人,眼神凄苦。
“八年前在京城,于大人身體還算康健的……”
郭乾站在于謙身后,看了一眼林玨,聲音低沉。
“自京師保衛戰之后,大明朝國事,就幾乎全壓在于大人一人身上,于大人自那時起,就夙興夜寐……”
“景泰八年,景帝病逝,憲宗繼位時,新君年僅十歲,主少國疑,于大人,在孫太后示意之下,主理朝政,平九變之亂,平奴兒干、吉列迷!定夷亂之禍……”
“大明朝重擔,自成化元年至如今,都壓在于大人一人肩上……直至今年年初,于大人,在早朝之時口吐鮮血!不能直立,是……積勞成疾!”
“今年三月,于大人,多次以病告老還鄉,陛下皆不允……”
而就在這時,被郭乾攙著的于謙,忽然擺了擺手。
“今年四月處,陛下允了……其實這病已有多年,始而肉消,今且骨立矣。始而唾痰,今且帶血矣。聲啞喉干,神傷形憊,多醫罔效……自是命不久矣!”
“只是陛下初接政務,不知能否,予民安樂?邊關常年戰緊,夷禍總起,對于九邊蠻夷,應剛柔并濟,不宜再起兵禍,予民休養生息……近年,朝堂,雖然提拔眾多才俊,但尚未發現能全力輔佐朝政的英才!我有太多事,都放心不下!”
“讓百姓安居樂業的重擔,還未尋得可靠賢良可以托付。我死之后,大明興亡,有誰來擔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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