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僧并非要阻你成佛,而是要阻你成魔。”
和尚終究是沒讓屠伏拿起屠刀,他深知拿起屠刀容易,放下屠刀難。和尚還知道,屠伏即便是明白了,也不想明白。
屠伏自然是不愿意的,但異族馬匪在旁邊的叫囂,卻讓屠伏徹底冷靜了下來。
“小子,只砍我一刀就能報仇嗎?是,那兩箭都是我射的,但你這么聰明,怎么不好好想想,我們怎么能輕而易舉的入關?還有,那些鏢師呢?那些棄你們而去的鏢師呢?他們要是不跑……”
一夜過后,天光大亮。
屠伏的傷勢經過和尚還有他自己的治療,已經好了大半,他被定住的穴道也早已被解開,但卻一直并沒有嘗試奪取長刀強殺異族馬匪。
和尚看著用鐵锨挖坑的屠伏,雖然心中清楚,但還是輕聲問了出來:“為什么?”
“大師,你何必明知故問。”
屠伏雖然喘著粗氣,但語氣卻顯得有些平靜,不像是要親手埋葬自己家人的尸身,像是正在挖地種田,承受著苛捐雜稅的佃農,活著也只是活著。
而他對和尚的稱呼,在那一聲‘阻你成魔’之后,又重新變成了大師。并非被說服,只是他很清楚他無力改變什么。
他需要力量!
異族馬匪在和尚的‘要求’之下,挖出來的七個坑,只用掉了兩個,埋葬的是被馬匪殺死的兩匹馬。
馬分三等,駑馬,田馬,戎馬。
當時有三匹馬,馬匪殺掉了兩匹拉車的駑馬,留下了鏢師騎乘的田馬,只是那匹田馬因為和尚的出現而自己逃了。馬匪劫掠講究的就是一個速度,不愿意帶著不值錢又跟不上他們的駑馬。
挖坑并不難,屠伏自幼習武,雖然學的都是大路貨色,但也練的身強體健。而且三輛沒了馬的馬車,同樣因為和尚的原因,導致馬匪來不及劫掠,其中載有鐵锨等工具。
雖然屠伏一家人走的是官道,但大玄的官道,因為多年無戰事的原因,有些地方年久失修,并不平坦,想要讓馬車順利通行,鐵锨之類的工具必不可少。
只用了一天的時間,屠伏就挖好了五個坑,而后在又一次的夜色之中,于星光的映照之下完成了掩埋,并用從馬車上拆解下來的木板,刻下了五塊墓碑。
在刻制最后一塊墓碑的時候,屠伏有些猶豫,他并不知道這位鏢師的名字、生辰。而之前那些逃命的鏢師,也沒有一個回來尋找、收尸。因為他們被和尚帶離了官道,這一天兩夜沒有見到路人。
和尚適時的開口。
“生來皆是無名之輩,不必強求,若有所求,日后尋訪,重刻墓碑也無妨。”
屠伏刻下了六個字——屠伏恩人之墓。
和尚又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看著少年依次在五個新墳前跪拜,就連兩個幼妹的墳也跪拜過后,他忍不住再次出聲問道:“為什么?”
“大師,何必明知故問?”
和尚嘆了一口氣,原本光潔的額頭似乎有了一些紋路。
他等著屠伏拿回長刀,卻并未等到已經痊愈的屠伏趁著夜色,以及他和異族馬匪假寐之時嘗試復仇,于天亮之后再問:“為什么?”
“大師,何必明知故問?”
那一聲‘和尚,你要阻我成佛’的怒吼之后,屠伏只說了三句話,一模一樣的反問,就連語調都沒有什么變化。
和尚不知第幾次嘆氣之后,看著眼神里已經沒了生氣的屠伏,略作猶豫,輕聲問道:“屠伏,你可愿拜我為師?”
在旁邊腹誹屠伏是個傻子的異族馬匪驚了,這他媽是什么大機緣?看向屠伏的眼神,已經滿是羨慕和嫉恨。
屠伏卻像是完全沒聽見一樣。
和尚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異族馬匪雖然不想屠伏拜師成功,但自身的生死命運被這和尚所掌控,且這和尚對屠伏青眼有加,于是決定結個善緣——他很清楚,能夠決定他生死的人是誰。
“小子,我看你是真不懂啊,你可知能夠拜入大佛寺,而且是拜師已經達到辟谷之境的大佛寺高僧意味著什么?”
屠遠依然是一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的樣子,自顧的在三輛被和尚讓異族馬匪徒手拉過來的馬車里收拾著。
異族馬匪有些惱怒,卻想著善緣有善果的道理,繼續說了起來,和尚并未阻止。
“是,我剛才是說過,大佛寺的十萬僧眾里,十之八九都不練武功,說是和尚,卻和每天都要念經禮佛的農夫差不多,不,還不如農夫呢,農夫好歹能吃肉喝酒結婚生子,大佛寺的僧眾卻不行。
但作為一個江湖門派,卻能夠在建寺六百多年的時間里長盛不衰,始終立于中洲十大宗門之一的尊位,又怎么可能沒有高深的武道佛法?
六百多年啊,不說你們中洲每次朝代更迭,天下大亂時,封閉山門的大佛寺總是能夠安然無事。就說大佛寺在三個王朝的盛世時期,都能有十萬僧眾,卻沒有被朝廷打壓滅亡,已經能說明大佛寺的強橫了。
大佛寺的武道,六百年間先后成就了六位天下無敵的武僧。大佛寺的佛法,六百年間成就了三位真佛。
小子,你知道就連我這個你們口中的異族,都知曉、信服的天下無敵是有多么無敵嗎?還有真佛,那可是真的成了佛啊,破開天門,進入超脫之地,永生不死!”
異族馬匪說著,眼神越發的羨慕嫉妒恨,嘴上卻沒有停下來。
“加入大佛寺其實并不難,正如大佛寺所宣揚的人人皆可成佛,自然是人人皆可拜入大佛寺。但想要拜師一位大佛寺的辟谷境高僧,即兼修大佛寺的武道和佛法的高僧……
小子,我這么跟你說吧,你們中洲之地號稱有兩萬萬人,其中有十之八九愿意以家破人亡為代價,拜這位高僧為師。別懷疑我說的這番話,你可知,這位高僧有多高?
武道的各個境界,雖然各門各派有不同的稱謂,我們和你們也有不同的稱謂,但總的來說有九大境界。也就是你們大玄那個出身卑微的太祖皇帝,不知所謂的把各門各派古往今來諸多境界糅合在一起,所設立的天人九境。
從低到高,由凡人到天人,分別是筑基,蓄氣,鍛體,開竅,煉神,歸真,宗師,神通,天人。
而大佛寺的武道境界劃分,明面上雖然遵守了天人九境,但實際上卻有十三層境界,多出來的四層境界,其實并非純粹的武道境界,而是需要佛法境界的加持,和道門需要道法境界加持的境界相似。
歸真之上,宗師之下,是為辟谷。
宗師之上,神通之下,是為舍利子,道門又叫金丹。
神通之上,天人之下,是為金身,道門修的說是元嬰。
天人之上,是為法相,道門修的說是人仙。
這位高僧已經達到了辟谷之境多年,隨時都有可能突破到宗師之境,這可是武道宗師啊。能登臨地榜,聞名天下。”
屠伏終于停止了收拾的動作,像是收拾完了,剩下的都是棄之不要的,又像是聽著異族馬匪的話,終于明白了救他一命的和尚有多強,背景又有多強,回想起了自小對于武道和江湖的向往。
他把行囊放在腳邊,把長刀插回腰間,右手緊握著刀柄,看著和尚出聲問道:“大師,我要是拜你為師,你會教我武功嗎?”
“會。”和尚點頭之后又搖頭:“但必須等你的佛法修持有成。”
屠伏笑了。
和尚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了答案,于心不忍的又說道:“屠伏,你可知貧僧我修行的武道是什么?”
屠伏沒問。
異族馬匪眼神好奇。
和尚自顧自的繼續說了起來,雖然只是輕聲的說了四個字,卻有如石破天驚。
“如來神掌。”
異族馬匪的表情瞬間驚愕了起來,下意識的想要說些什么影響屠伏改變決定選擇拜師,卻突然發現有無窮的壓力襲來,似乎稍有動彈,就有雷霆一擊。
心中驚愕,恍然——這假慈悲的和尚,似乎沒那么老實啊!
屠伏的反應卻很平靜,像是完全沒聽過這門武功一樣。
和尚嘆氣道:“你既然習過武,肯定聽說過如來神掌,畢竟這門武功,江湖之中無人不知。只要你能夠拜我為師,修持到佛法的第二境,我就傳你如來神掌。”
異族馬匪的表情更加驚愕。
能學如來神掌的和尚,已經是大佛寺真傳之中的真傳了。而能夠保證傳授自己的弟子如來神掌,這和尚就算是大佛寺現任主持的私生子,也不過如此吧?
至于這和尚吹牛……出家人不打誑語啊。
“出家人不打誑語。”和尚像是有他心通的神通,聽到了異族馬匪的心聲一樣,看著屠伏說道:“以貧僧所觀,你若是能用心修佛,有很大希望達成佛法的第二境。”
笑容已經消失的屠伏,終于開口了。
“為什么?”
“臨危不亂有急智,舍生忘死償孝義,知恩圖報不求果,心有屠刀能自持。屠伏,你有大智慧,大福德。”
屠伏被如此夸獎,卻沒有半點欣喜,而是繼續面無表情的問道:“大師,你說出家人不打誑語,那我能不能再問你幾個問題,你能不能如實回答?”
“但問無妨,貧僧知無不言,言無不實。”
“我拜你為師之后,你會攔我殺他嗎?”
“會。”
“那我達到什么境界,你,還有大佛寺,才攔不住我親手殺他。”
法仁果然知無不言的道:“學會如來神掌的第一式。”
“怎么才能學會如來神掌?”
“拜我為師,武道達成歸真之境,佛法達成貧僧現在的境界修持。”
“大師什么時候開始的修行?又是何時達成了現在的境界修持?”
“貧僧三歲時被送入大佛寺,自幼修習武道佛法,至今已有三十九年,五個月前,貧僧修成了如來神掌的第一式,于是離寺云游至此。”
“大師都需要三十九年,那就算大師對我青眼有加,我怎么也得個四十年時間吧?”
“貧僧不知。”
“那就算作四十年,大師,四十年,是不是太久了?”
屠伏握緊刀柄,手指泛白,表情猙獰的問道:“你告訴我,他憑什么再活四十年?就憑,他只是被逼!才放下了,手中!的屠刀?”
“……”
和尚有話說,卻說不出來,因為面對這樣的屠伏,說什么都沒有意義。
“大師,你剛才說過,出家人不打誑語。”屠伏沒有糾纏異族馬匪憑什么能繼續活下去的問題,而是話鋒一轉。
“那要是我拜師劍宗,或者是其它什么門派的時候,對他們說你夸贊我的那些話,還說你要收我為徒,你想傳我如來神掌,你會幫我作證嗎?”
“……”
和尚這一下,是真的無話可說了。
不可否認,屠伏說的都是事實,特別是和尚‘想’傳給他如來神掌的話。
而和天道樓、大佛寺,同為中洲十大宗門之一的劍宗,又向來崇尚有仇報仇的理念,且一直看大佛寺不順眼。屠伏要是真的能到達劍宗,以他的經歷和這番說辭,十有八九能夠拜師成功。
雖然不可能成為真傳弟子,甚至不一定成為內門弟子。
畢竟,劍宗一聽屠伏的經歷,就知道屠伏想要干什么。惡心大佛寺是一回事,和大佛寺對著干又是另一回事了,屠伏不值得。
但劍宗的武功比大佛寺的武功要速成的多,外門弟子也能達成鍛體、開竅的境界。
而大佛寺又不會讓這異族馬匪進入真正的寺內,只會使用手段廢除其武功放在寺外,種田做工、日日誦經為生。
屠伏要是拜他為師,那學成如來神掌之前自然是沒什么機會,他能看得住。
而屠遠要是以劍宗弟子的自由身而來,雖然同樣會有很大的約束,很難在大佛寺的看顧下成功殺人,但以屠伏表現出來的心性,成功的可能性極大。
可成功之后,就算屠伏已經成為劍宗的真傳弟子,劍宗也保不住屠伏,跑不了一個被鎮壓在禁地的下場。
和尚最擔心的還不是這個過程和結局,而是屠伏為了報仇不擇手段,以至于惡果累累。
“屠伏。”
“大師。”
法仁深吸了一口氣,愧疚的問道:“你認我對你的救命之恩嗎?”
“認,大師是要我這條命嗎?”屠伏緊握刀柄,出鞘三寸,面無表情的說道:“只要大師一句話,就不勞大師動手了。”
“拜我為師,三年。三年之后,你大可還俗,貧僧絕不阻撓,你到時候若是堅持要拜入劍宗,或者是其它宗門,貧僧親自送你前去。十大宗門除了天道樓和蘭若寺之外,貧僧都能保你拜入其中。”
“……”
屠伏沉默的時候,異族馬匪感受到的壓力突然消失,如何能不知道這和尚是什么意思?而且,他也怕屠伏拜入劍宗,三年之后來大佛寺殺他——和尚能懂的道理,馬匪自然能懂。
剛剛還想阻止屠夫拜師的他,趕忙開口勸說:“小子,你知道劍宗離這里有多遠嗎?天道樓的天人說亂世將起,那亂世就起定了,天人可以聽到超脫之地的神言佛音啊。
我都能帶人入關劫掠了,這天下已經亂了啊。而你連筑基都沒能真正完成,又怎么可能在盜匪橫行、妖魔亂世的時候安然到達劍宗?一萬多里地啊!
就算你能到達劍宗,可你口說無憑,劍宗如何信你?任誰也不信,這世上會有人放棄學如來神掌的機會啊。
就算劍宗信了你,也得派人到大佛寺詢問求證,可一來一回,算上你到達劍宗的時間耗費,至少一年就過去了啊。
你真當劍宗之人,會為了你快馬加鞭一路不停?路上游山玩水,鋤強扶弱,兩三年都是有可能的。
三年,你拜師高僧三年而已,還保證你能拜入劍宗,你不虧的啊!”
屠伏聽著,卻沒看異族馬匪哪怕一眼,只是一直看著和尚的雙眼,而和尚也坦然和屠伏對視。
片刻之后。
屠伏開口問道:“大師,你會強行用佛法讓我放下仇恨嗎?”
“貧僧不會,佛法也不能。”和尚直視屠伏回道:“但貧僧確實會教你修持佛法。”
“那這三年,你會教我武功嗎?”
和尚猶豫了一下,改變了說法:“會。但你要學我大佛寺絕技,或者是如來神掌這樣的絕學,那就不能脫離大佛寺了。”
“好,我拜你為師。”
屠伏說完,長刀入鞘,卻并未跪倒在地,而是躬身道:“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一拜,請恕徒兒不跪之罪。”
“善哉善哉,無需跪拜。”和尚不介意這些,可他哪里知道,屠伏口中所稱的師傅,而非師父。
“謝過師傅。”
屠伏站直了身體,面無表情的問道:“師傅,那我們現在?”
“回寺。”
“那讓徒弟回臨西鎮買幾匹馬?再準備一些干糧,素的。”
“不騎馬,步行,可以磨練身心。無需再準備干糧,為師辟谷,馬車里有你們的用度。你尚未剃度,又需要完成筑基,可以吃肉。”
“以我的腳力,師傅覺得我們要走多久?”
“三個月。”
“好的師傅,那這一路上的瑣事,都交給我吧。”
和尚沒有拒絕,而是讓終于松了一口氣,卻又憂愁起來的異族馬匪去滅掉已經燃了一夜的火堆。
屠伏則低頭蹲下,撿起行囊的過程中,摸了摸行囊中的幾本書,那是他家傳的醫書。有治外傷的,有治內傷疾病的,還有治中毒的毒理醫書……
背起行囊的過程中,他終于看了正在踩火的異族馬匪一眼,只是一眼。
三個月啊,有些多,但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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