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族馬匪原本的名字沒人問,自稱法仁的和尚以馬三稱之,個中緣由,屠伏和馬三都很清楚,法仁、馬三同樣都清楚屠伏很清楚。
三個人啟程大佛寺之后,就有一種各司其職的感覺:
法仁餐風飲露,說走就走,說停就停。
三輛馬車留下一輛,馬三負責拉車和各種雜務,他的氣力綿長,比之駑馬有過之而無不及,進了關內沒了手下和馬之后更是不敢遠走,法仁還有屠伏都不擔心他會自行逃走。
屠伏負責的,是他和馬三的吃喝用度。這雖然契合他的期望,卻和他的期望又有所不同,讓他有些著急。
因為吃喝所用都是之前帶的,無需采買。而拾柴生火又是馬三的事,他更沒機會去林間搜尋什么。
但他在心里不斷的告訴自己別急,并試圖尋找著更好,更合適,更不會引發懷疑的機會。
對于他來說,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法仁開始教他武功了。
離開墓地的第二天夜晚,依然是遠離人煙和官道的野外,馬三拾柴生火,三人圍坐,屠伏燒水、烤饃和肉。
水是他自己去打的,算一個機會,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機會不夠好。
“屠伏。”
“師傅。”
“你之前可曾修行過什么筑基之道、內功心法?”
“學過一門獅虎拳,練了三年,沒能筑基成功。記了一篇內功心法,叫做《長春真氣》,但因為筑基未成,所以沒有修煉。”
一聽這話,馬三又想嗤笑出聲,因為這兩門武功都是江湖之中不入流的外功、內功。但他好歹是已經認清楚了自己的位置,強忍了下來。
只是忍的有些明顯,法仁和屠伏兩人都能用眼神的余光看到。
屠伏沒有任何反應,像是完全沒看到一樣,法仁之前沒反應,注意到屠伏也沒反應的時候,眼神就有些無奈了。
面對仇敵如此,怎能如此?
但能讓自己以救命之恩要挾拜師,又應當如此。
“我知道獅虎拳,是江湖上流傳甚廣的一門筑基拳法,但這門筑基拳法能夠流傳開來,并非是因為它更能讓人筑基成功。
只是因為這門拳法對于習練者的資質要求不高,拳法套路容易記住、修習罷了。而且,習武雖然看重資質,但有些武道對資質的要求卻并不高……”
法仁不想讓屠伏沒了心氣,可卻不知道該怎么說才最合適,聲音頓了幾頓之后才說出來一句:“總而言之,有為師在,你不用妄自菲薄。”
屠伏看明白了,開口問道:“師傅,你之前收過徒弟嗎?”
“未曾收過。”
“那你之前離開過大佛寺嗎?”
“若是去西牛縣也算離開的話,為師離開過十九次,共計三十七日。若是離開西牛縣才算離開的話,為師只離開過這一次。”
屠伏又明白了過來。
大玄坐擁中洲之地,太祖分中洲之地為十二道,設三百六十五州,下轄兩千八百四十四個縣,大佛寺就坐落于賀州的西牛縣。
大佛寺有十萬僧眾,又因為大佛寺的原因,西牛縣常駐的‘佛門信徒’有百萬之巨。而大玄的三百六十五州,有近一半的州人口總數不過百萬。
所以,西牛縣在民間又多被稱之為佛州,或者是直接以大佛寺代稱。
法仁的說法,基本上可以理解成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大佛寺’。
真要說起來,出生成長在邊州最邊鎮的屠伏,人情世故和基礎江湖閱歷都要比法仁多了不少。
雖然他才十四歲,但在他們鎮上,十四歲結婚生子的并不在少數。如果不是因為他家幾代人都是開醫館的,知道這樣不好,他現在的孩子可能都會說話了。
“師傅,我不會妄自菲薄的。”屠伏這樣說著,心里已經有了一些想法,卻無關習武之事。
“那就好。”
法仁點了點頭,看著屠伏在火光映照下的雙眼,輕聲說著。
“為師之前說過,如果你想要學我大佛寺的絕技和絕學,那日后就不能脫離我大佛寺。但我大佛寺有一門絕技,卻不在此例。你可知道,何謂絕學,何謂絕技?”
屠伏的眼神有些明亮。
“還請師傅解惑。”
“所謂絕技,能修成神通。所謂絕學,更高一籌,直至天人之上,為師所學的如來神掌就是絕學。”
“弟子知道了,師傅所說的,不在此例的絕技,為何不在此例?”
法仁愣了一下,他本以為說完這番話之后,屠伏會詢問武道境界和天人相關,就像是他以及很多很多人,在初聞武道的時候一樣。
但是……這樣忍耐克制的心性,到底是好是壞呢?
“因為這門絕技并非我大佛寺獨有,據為師所知,一千多年前就已經是江湖之中有名的絕技。”
大佛寺不過六百余年,一千年前的江湖絕技,自然不可能是大佛寺所創,更不存在獨有。但屠伏明亮的眼神卻沒有變得更加明亮,反而是比之前黯淡了一些。
果然,法仁繼續說著。
“不過,在我大佛寺得到這門絕技之后,以佛法和我大佛寺的武道理念,對這門絕技進行了增持,所以想要把這門絕技修煉到高深的境界,就需要有一定的佛法修持。”
注意到屠伏的眼神變化,法仁話鋒一轉。
“你若是愿意學習有佛法加持的絕技,那為師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若是不愿意的話,為師也可以傳授你我大佛寺初得的絕技原本,即江湖之中有流傳的,只是,為師能給你的幫助就極為有限了。”
“師傅。”
屠伏沒有任何猶豫的開口,只是除了他之外,誰也不知道他對法仁的稱呼是師傅而非師父。
“弟子前日從那些異族馬匪的身上,學會了一個道理。”
“什么道理?”
“弟子也不知道該如何說,不如,弟子說一說是如何學會的?”
“好。”
“那些異族馬匪,把拉車的駑馬全都殺了,但鏢師所騎的田馬,他們卻留了下來。”
因為人生經歷不是很懂人情世故的法仁,其實非常的聰慧,瞬間就明白了屠伏的意思。屠伏說的是馬,但不止是馬,屠伏說的是異族馬匪,但不止是異族馬匪。
“馬分三等,駑馬、田馬、戎馬。”屠伏看著沉默的法仁問道:“師傅,在你眼中,弟子是哪一等?”
法仁沉聲道:“眾生平等。”
屠伏追問道:“如果眾生真的平等,那為什么是我們拜佛,而不是佛祖拜我?”
好膽!
旁聽的馬三,視線從屠伏手中的烤饃轉移到了屠伏的臉上,注意到屠伏略顯瘋狂的眼神,突然心生畏懼。
法仁有些頭疼,但他并不后悔把屠伏的命運算在了他的因果之中,自然也不會后悔收屠伏為弟子。
想說些什么道理,話到嘴邊卻又放棄了,重新回答起了屠伏剛才的問題。
“你是上等馬,有千里馬之姿,有龍馬之緣。”
馬分三等,但不止三等,戎馬之上還有千里馬,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千里馬之上還有龍馬,能日行萬里、凌空虛渡。
“師傅所言,當真?”
“出家人不打誑語。”
屠伏的語氣堅定了起來,一雙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是在發光:“師傅,弟子要學沒有佛法加持,沒有大佛寺門墻之限的絕技。”
法仁沉默稍許,點了點頭。
“好,這門絕技的名字是《童子功》,和我大佛寺的《童子金身》之間,最大的區別就是修不成辟谷、舍利子、金身、法相這四大境界。但也無妨,只修煉《童子功》也能達到神通境,若是悟性、機緣足夠,未必沒有登臨天人境的機會。”
法仁說著,突然想起來一件事,猶豫著問道:“屠伏,你可曾……”
屠伏一聽這絕技的名字,就明白了法仁的意思,回道:“家教森嚴,未曾。”
“善哉,那為師這就傳你功法要訣。”
法仁說著,突然屈指一彈,準備偷聽功法的馬三就昏睡了過去。
這一過程中,屠伏的表情和眼神都沒有任何變化,似乎馬三這個仇敵并不存在一樣。
“《童子功》有九篇功法,對應的是筑基、蓄氣等天人九境。但凡絕技,大多都是九篇功法,所以本朝太祖才會設立天人九境。
《童子功》雖然不擅攻伐,卻是上等的內家絕技,只要能夠以第一篇的拳法筑基成功,就能夠直接進入蓄氣境,無需再做突破,苦尋氣感。
拳打十分力,力從氣中出,運氣貴乎緩,用氣貴乎急,緩急神其術,盡在一呼吸。
這拳法要訣之中所說的氣,并非蓄氣境的真氣,而是呼吸之氣。
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世人多有知曉這大宇宙,卻不知萬物眾生的身體為宇,生老病死為宙,是為小宇宙。
小宇宙和大宇宙之間,最原初亦是最多的溝通,就是時時刻刻都要維持的呼吸……”
該說的說完,法仁問道:“可曾記住?”
“記住了。”
“有何要問?”
“不急。”
法仁點頭,起身,脫下了寬大的僧袍,露出緊身的內衫,擺開了一個拳架子。
“我先打三遍,你能記住就記,記不住也無妨,為師再來。”
“是,師傅。”
法仁打了三遍《童子功》的筑基拳法后,就讓屠伏演練了一遍,看起來竟是有模有樣,這讓法仁有些驚喜。
他聽屠伏說練了幾年的獅虎拳,卻沒能筑基成功的時候,雖然說了讓屠伏不要妄自菲薄,但對屠伏的習武資質之低,已經有了一定的預期。
只想著等屠伏沒法筑基成功,或者是熬不住蓄氣期的艱難之時,再以能夠加持武道修行的佛法為誘餌,讓屠伏用心修持佛法,化解仇怨,了結因果。
可他沒想到的是,屠伏的資質竟然不差,真的是上等馬。
那為何……
醫館?
法仁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就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在邊鎮開醫館的時候,自然少不了江湖中人前來尋醫問藥,而江湖中人無論武功高低,多少有些壓箱底的武功、財貨、獨門技法、神兵利器……至少江湖中人自己會這樣認為。
醫館的大夫要是不學武功還好,沒有渴求,自然不會有多少貪念。
如果會武功,那就有把‘貪念’付諸于行動的渴求,受傷的江湖中人自然會有所防備。甚至是把會武功的大夫當成江湖中人來對待,那有些約定俗成的規矩,就很難遵守了。
再加上屠伏剛剛所說的‘家教森嚴’,真相就不難猜中了,屠伏所學的獅虎拳有問題!
這……
法仁有心要問一問,讓屠伏打一遍他學的獅虎拳來做確認,但想到屠伏的悲慘經歷,又于心不忍——如何能壞了孝義?
指點著屠伏練拳,心里想著屠伏浪費了數年時間,法仁有些可惜的感覺。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并不可惜。
如果屠伏學的獅虎拳沒問題,必然能夠完成筑基不說,十四歲蓄氣成功也極有可能。
真要是蓄氣境,遭遇異族馬匪的時候,屠伏的選擇或許就會發生變化。可馬三其實不止是蓄氣境,而是已經達到了鍛體境,又有百步穿楊的箭法和眾多手下……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法仁驚喜、不解、明悟、可惜、釋然的過程中,對佛法的感悟竟然有所提升。
于是越發的愧疚。
等到屠伏掌握了《童子功》的筑基拳法時,氣力已經消耗的差不多了,開始休息的時候,法仁喚醒了馬三。
這幾天一直無視馬三的屠伏,感受到了馬三不知道因為何種情緒而炙熱的眼神,把故意烤糊了的饃扔給馬三的時候,突然開口。
“想學嗎?”
馬三瞥了一眼盤坐閉目似乎已經睡著了,或者是入定了的法仁,哼哼了兩聲,就看著手中黑呼呼的饃,想吃又不想吃。
屠伏突然笑了起來,拿著烤的正好的饃,夾著烤肉就咬了一口,然后說道:“想學的話,我教你啊。”
馬三愣了一下,示威一般咬了一口饃,又忍不住焦糊如碳的味道,呸的一聲吐了出來。
恨聲道:“就會這種小孩子過家家一樣的把戲,有什么意思?都說了是童子功,你莫非以為我到現在還和你一樣是個雛兒?屠伏,你到底想怎么樣?劃下道來。”
“我想怎么樣?我就是想知道你的名字。”
馬三突然囂張了起來,聲音大了許多:“哈哈哈……知道了名字你又能怎么樣呢?殺不了我,所以準備咒我?屠伏,你拜入的是大佛寺,不是擅長符箓之術的太平道,也不是會養蠱的巫門。”
屠伏臉上的笑容越發陰冷,他看著被馬三吐在地上的殘渣,似乎是可惜他過家家一樣的把戲沒能成功。
“知道了你的名字,我就可以找到你的那些手下,你能進大佛寺,你的那些手下可進不了大佛寺。而我,用不了四十年就可以出寺。
師傅說了,我是上等馬,還有千里馬之姿,你說,我修煉至鍛體境需要幾年?鍛體境不夠,開竅境夠了吧?
我還會有很多同門,大佛寺應該有不少俗家弟子吧?俗家弟子不用守那么多清規戒律吧?你說,我師傅這么厲害,他們會不會給我一些面子?其它宗門的,是不是也會給我一些面子?
聽說,大佛寺以及各大宗門的弟子,都可以加入朝廷的鎮魔司,雖然不能殺生,但可以幫著抓人啊。我要是學會了如來神掌,鎮魔司為了讓我安心的幫他們的忙,他們會怎么討好我呢?
就算我學不會,但我師傅會啊,打了小的,來了老的。我有這樣的背景,你說,他們會有多重視我?鎮魔司的手段,你可曾聽說過?”
馬三愣住了,表情從肆無忌憚轉為驚恐。
法仁和尚也睜開了雙眼,錯愕的看著屠伏。
但屠伏卻不管不顧,他咧著嘴,在火光的照耀下表情有些可怖,語氣幽怨恨。
“馬三,你不會忘了吧?這是你教我的啊。老子!全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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