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歸藏連山 > 第5章 萬傳映月 01
  除夕早上天還沒亮,靖安侯府上下已經忙得不可開交。這天,不僅上官侯爺,家族中凡是有誥封者都必須按品大妝,于卯時正刻進宮朝賀,領宴謝賞。族中沒有資格入朝的子弟,須得從早晨開始在侯府門前盛裝列隊,恭候押運著各類賞賜的儀仗官車。

  靖安侯乃是世襲一等侯,從天不亮開始,轔轔而來的官車就沒停過,將整條靖安街堵得水泄不通,比那擠滿行商坐賈的絲路還熱鬧。

  不錯,靖安候府靖安街。不是人們偷懶或取不出其他好聽的名字,只是因為這一整條街的兩側都是靖安侯府的宅邸。說是街,倒不如說是貫穿府內的一條廊道,不叫靖安又叫什么?侯府雖然富貴,卻從不仗勢凌人。因此在平日里,這條長街上販夫走卒、往來平民也是絡繹不絕的。

  上官家的子弟已經在大門外列隊了整整一個上午。官車一波一波地來,又一波一波地走,上官家的一雙雙膝蓋就這樣起起落落跪了無數次。

  六歲的上官萬川站在姐姐上官映月旁邊,不高興地嘟著小嘴。沒完沒了地朗誦那些謝恩的官話套辭可快要悶死他了,鄰街不時傳來的鞭炮聲和其他小孩子的歡笑聲更是讓他受不了。他拽著映月的衣袖左晃右晃,甕聲甕氣地說:“姐,川兒餓了。”

  映月舉目望了望,估摸著下一波送賞的儀仗沒那么快來,于是瞧眾人不注意,將萬川拉到人群后面。她從懷里掏出一個錦帕,里面似乎還包著什么。展開,竟是兩塊桂花糕。萬川高興得剛要手舞足蹈,映月馬上比了個噓的手勢。她悄聲叮囑弟弟:“去那邊靠著墻角吃,姐給你擋著。”

  這一天對于平常人家來說是一個其樂融融的日子。再窮的人家也要割上幾斤肉,打上幾斤酒,放下所有勞作快快活活地過新年。可是對于官宦世家來說,這一天是一年里最重要的考核。宮規禮制、宗祠族廟、官場迎送……沒有一項不是勞心費神。因此窮人家平時過苦日子,過年過好日子。可是當官的人家卻是反過來的。

  直到了晚上,諸事才終于料理停當。侯爺和夫人在花廳里擺開了十幾桌家宴,只見十幾張紫檀透雕的案幾分列在花廳兩側,每一張案幾上都設著博山爐,剔紅香盒,還有一只蝤蠐長頸并草字詩詞的天青色汝窯瓷瓶,當中插著后花園新開的玉蕊檀心梅。

  傳宴的時辰一到,先是眾小廝手提宮燈,自垂花門起順著抄手游廊一字排開。緊接著,眾丫鬟仆人手捧雕漆描金嵌螺鈿的八寶食盒款款走來。席間琳瑯滿目的玉盤珍饈自不必說。

  上官家一共有兄弟三人,除了大哥上官仁世襲了老侯爺的爵位之外,其余兩個弟弟上官義和上官禮也各有誥封。酒過三巡,上官義的夫人龐氏將自己的兒子上官劍澤喚到身邊,說:“你最近不是新學了一套劍術嗎?還不快舞給叔叔伯伯們瞧瞧。”說著,又轉向眾人,“咱們光吃光喝也怪膩歪的,不如讓孩子們熱鬧熱鬧,助助興。”

  眾人知道這龐氏慣愛顯擺,也十分清楚她心里在打著什么算盤。

  按照祖制,世襲爵位的繼承人必須是嫡子或者家族中的長子。萬川雖是嫡子,但不是族中的長子。他的兩個堂兄——二叔的兒子劍澤和三叔的兒子鏡明全都比他大三歲,而且兩人商量好似的同年同月同日生。這樣一來,劍澤和鏡明就都有了爭奪繼承人的資格。

  這種資格可忙壞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不僅得花重金請來教騎射、劍術的師父從早到晚地傳道授業;還得想辦法為孩子制造各種機會,在家族慶典乃至官場集會上露臉。

  劍澤的一套招式還沒舞完,上官禮的夫人胡氏便坐不住了。她也趕忙叫來自己的兒子,讓他打一套五步拳給大伙看看。

  坐在首席的靖安侯夫人聶氏板著臉,小聲對身旁的丈夫抱怨:“這是干什么!吃飯來了還是賣藝來了?!”

  侯爺不動聲色,仍舊面帶微笑地看著花廳中央手舞足蹈磕磕絆絆的兩個侄兒,手搭在夫人的手上輕輕拍了拍。

  這時,龐氏突然看見了正在一旁埋頭吃席的萬川,于是笑吟吟地問:“咱們萬川最近在練的什么武啊?”

  聶氏剛要說話,只見萬川仰起沾著醬汁的小臉說:“回二嬸嬸的話,川兒不曾練武。”他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又說,“川兒會背詩。”說著,果然就大聲背誦起來。一句“春江潮水連海平”還沒背完,便讓上官義給打斷了。他說:“咱們上官家世代武將,背那些個酸溜溜的東西干嘛!川兒你可知你父親靖安侯的‘靖安’二字是什么來頭?靖安靖安,靖國安邦。光會動筆桿子那怎么能行?”

  “說的是啊。”夫妻二人一唱一和,龐氏馬上用絹帕掩口笑道,“戰場上光會念春江花月夜可靖不了國,安不了邦。”接著又對夫人說,“嫂子也要盡早替川兒打算打算尋個師父什么的,川兒眼看著也不小了,今年六歲了吧?咱們劍澤在川兒的年紀都能一拳打掉護院的下巴了。”說完又銀鈴般地嬌笑了兩聲。

  聶氏恨得牙根直癢癢,手里的絹帕幾乎要在案桌底下被她絞碎。這女人明知道萬川從小體弱多病,能像正常人一樣行走坐臥已經是菩薩保佑了,居然還故意說這些話。聶氏心里不舒服,并不是因為她的兒子贏不了別人,而是作為一個做母親,她受不了自己孩兒的病痛被人拿來當靶子。可是偏偏這些話又絕不能說。侯爺此時又將手伸來安慰地拍了拍,這次被夫人“啪”得一聲打了回去。

  “二嬸嬸您說錯啦。”誰也沒想到八歲的映月這時開了口。她沖著龐氏粲然一笑,露出沒換完全的一口小豁牙,“自古文治和武功就是不分家的。當年漢武帝廣征四夷,教通四海,卻也造成了多少家庭生離死別?雖然武帝功蓋千秋,卻也免不了落下個窮兵黷武的罪名。夫子說了,好勇斗狠是莽夫。”

  夫人的下巴終于揚了起來,盡量克制著臉上的得意神色。她心里吶喊著“好閨女!真給為娘長臉!”,嘴上卻淡淡地說:“月兒,不得無禮。”她用眼睛瞟過龐氏鐵青的一張臉,繼續說:“月兒,既然你說好勇斗狠是莽夫,娘且問你,真正的智者又是什么?”

  “爹爹教過月兒: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

  侯爺聽了朗聲大笑,起身下了席抱起女兒親了又親,“好一個‘知其雄,守其雌’!不愧是我靖安侯的好閨女!”

  “是了,是了。”夫人也嫣然一笑,趁機一本正經地囑咐兒子,“川兒你聽見了吧?你要多跟姐姐學,不畏強,不凌弱。不管你以后手里握有多大的權力,也不能隨便欺負別人。咱們侯府是斷然不許做出無緣無故打掉人的下巴這種事情的。”

  龐氏正要起身分辯,卻被上官義一把摁在了座位上。“還嫌丟人丟得不夠嗎?”丈夫呵斥道。直到家宴散去,龐氏始終鐵青著一張臉,一聲都沒有再吭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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