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歸藏連山 > 第75章 羃籬 01
  卻說那日,上官仁與夫人在房中商議如何搭救女兒映月。吳管家來報,稱門外來了一男一女,說是奉了殷大爺之命求見老爺和夫人。上官仁和聶氏聽說是殷九派人前來,心中又驚又喜。他二人深知殷九本領非凡,猜想定是他得知映月被困,遂特地派人前來援手。夫妻倆如同得了及時雨一般,忙命吳管家延至內廳,奉上好香茶款待。

  夫妻二人相攜進了內廳,吳管家將下人都領了出去,廳上二人忙起身行禮。上官仁一見其中那女子,心中登時一凜。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王城中第一流風月之地——聆花樓的主人,名喚錦娘的便是。此女最是長袖善舞,于黑白兩道皆能游刃有余,滿城達官顯貴更是無人不識。上官仁數年前曾奉旨在聆花樓招待過南詔諸使臣,與那錦娘有過一面之緣,對其印象極深。近些年,又聽說了聆花樓的無數駭人傳聞,更加斷定此女殊不簡單。上官家乃世代鐘鼎之族,家風極嚴,上官仁雖然對兒子偏疼寵慣,卻也明令不準他出入青樓妓館,遑論這詭譎萬端之地?豈料今日聆花樓的掌柜竟公然找上門來,他心中怎能不大為駭異?

  錦娘見上官仁認出了自己,忙又盈盈一拜,道:“小女子風塵中人,原不配登靖安候府的大門。只是事急從權,又受殷先生所托,是以攜外子前來,襄助侯爺和夫人搭救令千金。”

  “你說他是……”上官仁猶疑道。

  錦娘掩口輕輕笑了笑,道:“怎么?難道侯爺以為風塵女子便嫁不得人嗎?偏偏他就是我的丈夫,青山。”說著,朝身旁的中年男人一指。

  上官仁這時去看那沉默的中年男人,只見他皮膚十分粗糲,似乎在極艱苦惡劣之地生活過很長時間。臉上的皺紋猶如斫痕,尤其是眉心那幾道極為深刻,另有一條長長的刀疤從右眉中央斜劈下來,即便整張臉上面無表情,看上去也仿佛籠罩著一層濃重的殺氣。

  還沒等上官仁回話,聶氏早已搶上前來,急問道:“果真是殷九托二位前來救小女的么?”聶氏本就于禮法不拘,此刻心中眼中更就只有救女兒這一件事。慢說風塵女子,便是個十惡不赦的奸邪之徒,她也顧不得許多了。

  錦娘點頭稱是。可上官仁卻覺得事情頗有些蹊蹺。他心想,世上怎會有如此湊巧之事?他和夫人今日剛剛商議闖宮,他二人便主動送上門來,又口口聲聲說是受了殷九之托。莫非殷九已回到了王城?可既然如此,為何不親自救月兒出來,反倒假手于人?他心念幾轉,于是便問:“殷先生何以自己不來,反倒勞煩二位?難道二位的本事比他還大么?”

  錦娘見他生疑,心想,如不說出點真東西,他怕是不會相信,因笑道:“侯爺不必試探。殷先生送小侯爺前往不歸山未回,此刻身處萬里之外的云夢墟,鞭長莫及,又如何親身來救?我們今日前來,的確不是殷先生親口吩咐。只是他臨行前交代我夫婦好生照看侯府。如今令千金被國師扣在宮中,侯爺和夫人正為此焦心。我們既然得知,又豈能袖手旁觀?至于我們如何得知,侯爺卻不必過問。倘若侯爺和夫人信我們不過,在下與外子就此告辭便是。”說罷,果然兩袖一拂,引那中年男人往門外走去。

  她這幾句話說得并無虛假。數月前,她追趕萬川至永平縣,曾敗在殷九手下,還險些丟了性命。殷九于是趁機脅迫她從此聽命于自己。當是時,錦娘命懸一線,而殷九又許諾能用《連山笈》上的玄功替青山解燃心蠱之毒。錦娘心中盤算,殷九已將她與青山視作了無相宮的叛徒,對她二人必然只有利用,而毫無昔日同門之誼可言。但縱然如此,也好過夫妻兩人繼續在江離手下過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可是殷九的承諾說到底還只是一紙空文,錦娘對他的話既充滿懷疑,又抱有一絲希望。她豈會不知,即使《連山笈》上真有解毒之法,但事情鬧到這個地步,想要讓殷九兌現承諾卻哪有那么容易?何況,青山體內的燃心蠱毒一天重過一天,便是他二人能等,那蠱蟲又豈會跟他們講道理?所以青山的毒只要一天沒解,就依然要指望江離給的解藥來續命。因此她夫妻二人亦不敢公然反叛蒼冥山莊。

  夫妻倆自知處境已是進退維谷,然而卻終究無可奈何,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江離給的任務她二人不得不辦,而且一個一個皆是直指殷九和《連山笈》。可是辦到什么程度卻大有說道。一方面,他們必須先保住江離的信任,否則青山連一個月也撐不過去。而另一方面,卻也不能知無不言,否則得罪了殷九等于徹底放棄了治愈青山的可能。他們二人此刻如同在高山上走繩戲,左右兩邊都是萬丈懸崖,而腳下只有一根細細的鐵絲,無倫身體往哪邊稍一傾斜,平衡便就此打破,而后立時墜落深淵粉身碎骨。

  在永平縣時,殷九吩咐錦娘回王城繼續做她的聆花樓掌柜。他沒有交代別的事情,只是要她時刻留意侯府的動靜。她想,殷九始終還是不能信她,如此一來何時能幫青山解毒?因此她回到王城以后,每日總想著到底先交個“投名狀”才是。

  便在近日,她聽聞靖安侯府連日大擺宴席,心中便生疑惑:不年不節,干么搞出這么大陣仗?派人一打聽,卻說是為了慶賀侯府千金被冊封為陽歌郡主。可是冊封之事已過了半月有余,何以此時才來慶賀?她料定其中必有蹊蹺,遂又親自再探音信,終于探聽明白,原來是國師瑤光假托王妃壽誕,矯詔冊封靖安侯千金。然其以冊封之名,行軟禁之實,竟將上官映月扣在了王宮之中,借以脅迫其父不知所為何事。

  錦娘心想,機會來了。殷九在侯府多年,與上官仁夫婦頗有些孺慕之情。而他對那上官映月,更是又與對旁人不同。于是心想,如若能將她從宮中救出,侯府上下必感激涕零,與殷九的嫌隙也可稍緩。到時,有上官仁夫婦和上官映月從旁說情,不愁他殷九不為自己的丈夫解毒。主意打定,這才帶著青山前來拜府。

  聶氏見他二人果真拂袖而去,忙阻道:“且慢!”話未說完,右手五指箕張,疾向錦娘的肩膀抓去。錦娘卻沒回頭,只聽身后衣袖帶起的風聲,便已將對方出招的方位和力道料得分毫不差。聶氏出手極快,可錦娘只把左腳尖在地上輕輕一旋,肩膀又故意千嬌百媚地一擰,便將這突如其來的一招化解了。

  聶氏眼見自己一抓落空,手掌立時變為劍指,順勢向內橫掃,直取其咽喉。這一招若是被劍氣高手使出,可謂是凌厲無比的殺招。當劍氣灌注于兩指之上時,指鋒便有如劍鋒;雙指揮掃,便如同利刃橫斫。然而就在聶氏變招急攻時,跟在錦娘身后始終沉默不語的青山卻突然出了手,掌緣擊在她手腕之上,將她的劍指格了開去。

  “夫人這是何意?”青山的聲音嘶啞低沉,竟聽不出絲毫喜怒。再往他臉上一瞧,他那如同泥筑成的五官,不構成任何表情,整張臉如同僵尸一般極是駭人。錦娘這時卻格格地笑了起來,道:“還不明白嗎?夫人在試咱們功夫呢。”

  聶氏忙收了架勢,隨后拱手深深一揖。她本是一等侯夫人,身份何其高貴,原是不必向二人施禮的。便是施禮,也應立而不俯。可她此刻這一揖甚是恭謹,乃是江湖上對高手、宗師的敬拜之禮。她的意思也十分明確,從這一刻開始,她與二人之間便要摒卻官民之別,只以江湖規矩相見。

  “二位勿怪。”聶氏道,“既是殷先生的朋友,那自然是身懷絕技的。在下雖退隱多年,但江湖規矩還沒忘。適才出手,與二位切磋幾招,已亮了家底,冒犯之處還請多多包涵。”說罷又是一揖。

  錦娘和青山二人互看一眼,心中都甚驚訝:剛剛這女人出招雖然凌厲,但也沒什么稀奇,只不過那招以指為劍的功夫倒是與龍湖呂氏的尋龍劍訣有幾分相似。可是她姓聶不姓呂,而龍湖劍宗的尋龍劍訣一向是不傳外姓的。他二人一時瞧不出聶氏的師承,也不便相問,否則就等于自認淺見薄識,因此均笑而不語。

  錦娘心想,她一個深宅大院里的貴婦人,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師承。沒準只是嫁人之前在江湖上混過幾年,學了些花拳繡腿罷了。于是故意捏起嗓子道:“夫人哪里是與我切磋幾招,我看招招都是奔著我性命來的。”

  聶氏冷笑道:“如果兩位那么容易就被要了性命,還怎么跟我進宮去救女兒?死在這里,也好過死在宮里。”

  錦娘和青山聽了均是一愣,聶氏這番話一改先前的周到禮數,竟是如此的不客氣。其實聶氏對兩人的身份和目的也并非沒有懷疑,只是刻下救出女兒最是要緊,即便飲鴆止渴也由得了。她剛剛一試,這兩人出手確是不俗,如果能得他們相助,勝算總歸又多了幾層。至于他們二人懷有什么目的,權且不去管他,小心提防些也就是了。

  錦娘問:“夫人剛剛是說我們‘跟你進宮’?”

  “不錯。”聶氏道,“再過幾日就是王妃的壽誕,到時我們——”

  “夫人!”上官仁這時終于忍不住叫道,雙手死死抓住了聶氏的手臂,“你這是胡鬧!”

  “老爺你別再說了。”聶氏掙開丈夫,“我主意已定,非去不可!”

  上官仁急得滿頭是汗,可他既沒有救女兒的辦法,又不知該如何勸夫人回頭,只急得團團亂轉。

  錦娘道:“想必夫人已思慮周祥,卻不知我二人應如何相助?”

  “不忙,兩位請坐。”聶氏道,她說著又去攙扶丈夫,“老爺你也坐,你先聽聽柔兒的計劃,再說是不是胡鬧。”

  “柔兒”乃是聶氏未出嫁時的閨名,夫妻倆只有在私下里說體己話時才會提到。上官仁聽妻子已將話說得這般懇切,只得無奈何地搖頭作嘆,由得妻子將自己按在椅子上。

  四人分主賓坐了,聶氏開口道:“二位既說來襄助我夫妻倆救女兒,想必事情的前因后果已無需贅言。江湖人講究敞開天窗說亮話,我想有些事還是說在前面比較好。”

  錦娘問:“卻不知是何事?”

  聶氏說道:“雖說殷先生與敝府淵源頗深,二位又是殷先生的朋友,但此番進宮救人,如若順利自然再好不過;可若不順,卻非有一場惡戰不可,說不好連命都搭了進去。所以在下想要請教二位,如若事成,究竟要我夫妻倆怎么報答?”

  “夫人快人快語,小女子佩服。”錦娘微微一笑,不動聲色,而心中卻早已將能說的、不能說的都掂量了清楚。她回道:“實不相瞞,外子身中奇毒,天下除殷先生外無人可解。但我二人雖與殷先生相識,卻相交不深,況且欲解此毒頗耗功力,心想如貿然相求,殷先生未必肯應允……”

  “所以你是想讓我們二人替尊夫求情?”

  錦娘未置可否,而是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丈夫。那一眼看得極深,仿佛那個慣會撒嬌賣俏的青樓老板娘一下子從她的身體里面抽走了。眼下的,不過是個一心為丈夫苦苦求醫問藥的普通女子。而她身旁那個名叫青山的中年男人,如同石雕般冷硬的面孔上,也難得出現了溫柔的神色。

  聶氏最懂為人妻的感受,見他二人情深意篤,不免惻隱之心大動。便道:“適才你說要解尊夫體內之毒,需頗耗些功力。以我對殷先生的了解,若只是耗費些功力,想來他不會見死不救。十幾年前,小兒也身中西域奇毒,正是殷先生奔波往返千里為小兒求取解藥,這才保住他性命。只是……”

  錦娘和青山互看一眼,殷九當年直闖西域白夜城,為上官萬川奪取紫霄鈴解藥的事江離曾跟她們說起過,如今看來果是不假。錦娘問:“夫人有何顧慮?”

  聶氏道:“只是不知替尊夫解毒,于殷先生自身是否有損?”

  錦娘心想,瞧來殷九潛藏在侯府十幾年,這夫妻倆真把他當成了家人一般。她回說:“夫人請放心,尊夫所中之毒雖難解,但只需殷先生施展一種本事即可,雖頗耗一番功夫,卻于自身無損。”

  “如此便好。”聶氏點頭道,“即是這樣,待小女救出,我夫妻二人愿為關說。”

  錦娘和青山忙起身拱手謝過。聶氏亦還禮,復又讓座,只上官仁獨在旁側一言不發。待各人重新歸座,聶氏便將連日苦思之策和盤托出。四人在這小小的內廳中閉門商計,直至入夜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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