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晉末多少事 > 第一千零七章 三個值得么
    看杜英回過神來,謝道韞自是知道他為什么失神,這家伙的心思十有八九不在思考周撫這上面,所以她很快收起來笑容,鄭重提醒道:

    “夫君應當小心,不管怎么說,周刺史都是幾代延續下來的舊臣······”

    杜英亦然明白了謝道韞的意思,緩聲說道:

    “余知道,周撫是祖車騎那一代的人,對于他們來說,忠于朝廷、北伐克服中原,這便是最大的理想,而為了實現這個理想,他們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

    謝道韞思忖片刻,補充道:

    “如果需要的話,周刺史大概會傾向于直接和夫君以及大司馬魚死網破。這巴蜀要沖之地,既然大家都想要,那就索性誰都不給。”

    杜英頷首:

    “他們這一代人,的確和我們這一代人在很多想法上有所不同。他們仍然有一腔熱血想要為了他們所誕生在的這個王朝,所以他們會去保護這個王朝,拼盡一切,想要恢復其曾經的榮光。”

    “這樣的人,夫君是不是覺得很傻?”

    “不。”杜英連著要了好幾下頭,直接否定了謝道韞的話。

    而謝道韞也輕輕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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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中有點兒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松氣,但還是很高興能夠從杜英這里聽到如此果斷的反對意見。

    杜英嘆道:

    “當一個時代因為積壓了太多的仇恨和不滿、矛盾和頑疾之時,也就到了鼎革的地步,在這個時候,總是有一群人想要拼盡所有去抗拒滾滾大潮,他們想要通過自上而下的改革去維持這一棵大樹的茂盛,卻往往忽視,這一棵大樹的腐爛,其實已經從根系就開始了。

    所以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最終可能只是裱糊破敗的窗口,不至于‘床頭屋漏無干處’。但是他們也一樣有著自己的理想和堅持,有著從一而終的夢想,并且愿意為此拋頭顱灑熱血。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吧······這樣的人,是值得敬佩的。”

    “去留肝膽,兩昆侖······”謝道韞喃喃說道,“夫君當真直接說出了這些人的心聲,若是讓周刺史聽到,又或是祖車騎復生,大概會將夫君當做知己。”

    杜英則接著說道:

    “所以現在的周撫,不,周刺史,其實守衛著巴蜀,也是在守衛著他們這一代人最后的一點兒火種和希望,因此雖然他們知道風雨飄搖之下,這火種的熄滅也只是時間問題,但是他們仍然懷抱著最后一點兒期望,并且愿意為之付出一切。

    所以夫人剛剛說,周撫有可能在發現余或者大司馬之中的某一個人,已經有驅逐另一個人而占據巴蜀的能力時,選擇暴起發難,和我們同歸于盡,這完全有可能······

    只是,大好頭顱,半生征戰積攢下來的功勛榮耀,從此都將付與后人說,而很不幸,寫史的恐怕也是勝利者,而他們將作為故舊老人,被掃入故紙堆,并且還被后人評價為‘頑固不化’,所以他們所做的這些,值得么?”

    謝道韞沒有回答。

    一時間,屋子中陷入了沉默。

    杜英起身,負手而立,注視著屋子中的輿圖,若有所思。

    而謝道韞則盯著桌案上的茶杯。

    平靜的水面上,有一片茶葉,在起起伏伏。

    只剩下火燭燃燒發出的細微響聲,而兩人的影子都拖出來長長的,明暗不定,交錯在一起。

    人雖一坐一站,但是他們的思想又好像在交匯。

    良久之后,謝道韞方才低聲說道:

    “所以,夫君如今所做的一切,值得么?”

    這是反問。

    杜英霍然回首,對上她澄澈的目光,他好奇的問道:

    “那阿元所做的一切,值得么?”

    謝道韞將一縷秀發收到耳后,徐徐說道:

    “夫君如今所做的一切,是為了讓關中的百姓能夠知道遵從關中之政,不但可以有溫飽,而且還能夠實現很多夢想;

    是為了讓關中的將士們知道,跟著夫君,能夠保衛他們的家園親人,而他們付出的一切犧牲都不會白費;

    也是為了讓天下人都知道,在關中,太平真的觸手可及,讀書求學、光耀門楣,也真的不是什么難事。

    太平歲月,就在關中,這是夫君想要讓關中百姓認識到的,也讓關中百姓覺得追隨在你的旗幟下是值得的。

    但對于夫君來說,丟掉了自己原本可能有的名望、打破了自己原本可以更輕松走通的道路,甚至是打破了既有的全部限制,去和天下傳承了十數代一百年的制度相抗衡。

    夫君所做的這一切,值得么?”

    謝道韞沒有回答杜英的問題,而是仍然在解釋她的問題。

    杜英怔了怔,無奈的嘆了一口氣,他的聲音省很低,低到喃喃自語的地步,低到謝道韞根本就沒有辦法聽清:

    “我大概和他們不一樣······夫人或許不知道,華山的路,還是很難走的,十年······兩世為人,這條路,我從華山之中走出來了,現在自然更是要走下去。

    所以對我來說,百姓們覺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將士們覺得自己知道為何而戰,那么這一切,就都是值得的,證明我沒有白來一遭,也證明這條我走了兩生、等了十年的路,是正確的。”

    謝道韞也看著杜英,她并沒有湊近。

    因為杜英喃喃自語的樣子,讓她覺得杜英就是在跟他自己說話,因此自己不應該去打擾。

    而杜英的聲音接著提高:

    “不錯,他們有自己的堅持和理想,他們沒有見過未來,但是他們這一代人,以赤誠之心相信著自己幻夢之中的未來,所以余敬佩他們不假,但他們的確已經是上一代人了。潮流滾滾,已經不容他們成為潮流的擋路石。

    但不管怎么說,對于他們來說,攪動風云、讓天下知道他們想做什么,讓我們真真切切較量一番,成王敗寇,是值得的。”

    他回答了自己剛剛提出的問題,而他接著看向謝道韞:

    “所以夫人,你覺得現在所做的一切,值得么?”

    謝道韞想了想,反問:

    “夫君做這些事,開心么?”

    杜英雖然不知道她為何會有如此一問,但還是走到謝道韞的身邊,湊到她的臉頰旁。

    四目相對,杜英不自主的露出了笑容:

    “大概是痛并快樂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