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琴魄 > 髹漆第九 相思
  回到家的小姑娘抱著她爹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過后便安心在家操持起了家務。

  只是這次開局美好,結局卻很是狼狽滄桑的親事,到底是在心中留了道難以跨越的坎,我聽得出,她如今的琴音里總是會不自覺多帶上兩分幽怨。

  彼時蔡伯喈早已被董卓以全族人的性命相要挾,強行召去了京中做官,這兩年他的官位越升越高,能留在家里的時間也跟著越來越少。

  后來初平三年(公元192年),王允、呂奉先等人合謀誅殺了董卓。

  蔡伯喈在坐上談及董太師,想著他過去對他的賞識尊重,下意識地嘆息了兩句,不料惹怒了王允,被他以“逆賊”為名,下了大獄。

  于是蔡邕這一代大才,就這樣死在了獄中。

  消息傳回常留那會,小姑娘正在院中彈琴,我看到她指尖一個用力繃斷了那根絲弦,起身時身子一個踉蹌,險些跌跪去了地上。

  那琴是她爹親手斫制的焦尾,矮桌上還擺著蔡伯喈當年謄抄出來的琴譜。

  但她卻再沒有阿爹了。

  “阿爹……”小姑娘低聲呢喃,近乎本能地伸手將我攥進了掌心,她的手掌太過用力,我幾乎能感覺到她指尖漸退的溫度。

  她把我死死按在了胸口,那個離著心臟最近的地方。

  我聽見她的心跳緩慢而遲滯,像是凝固了的冰川。

  *

  興平二年(公元195年),董卓殘部(主要李傕等人,音“絕”,一說“卻”)作亂中原,南匈奴趁機叛亂,文姬為胡人所擄,被迫成了左賢王的姬妾。

  十二年間,生下兩個兒子。

  我是眼看著她面上的神采一日一日地消減下去的。

  平心而論,左賢王待她還算不錯,除了某些事之外,大抵稱得起一句有求必應。

  但這并不影響她思念她的大漢,并不影響她恨極了他。

  她恨左賢王逼著她遠離了她的家鄉,恨他害得她來到這她渾然不熟悉的地方。

  牧區的風寒霜重,她受不了每年冬天那刀子一樣割面的風雪,也受不了被風干了的牛羊糞沖鼻的味道。

  住慣了磚墻瓦房的人最怕漂泊,草場上活動的小矮棚也定不下她的心神。

  滿是腥膻味的肉與奶無時無刻不令她胃中翻滾、幾欲作嘔;獸皮衣裳披在她的身上,又讓她止不住地心驚膽戰。

  她想她的大漢,想她的常留,想她的阿爹了。

  所以……這又要讓她如何不恨呢?

  她沒法不恨。

  我貼著她的胸口聽著她的心跳,我清楚,她恨極了匈奴,恨極了左賢王。

  哪怕她已與他育有兩個兒子。

  說到她那兩個兒子——

  我靜靜斂下了眉眼,當初,小姑娘剛剛得知自己有了身孕的時候,曾想過要自戕,或是想辦法拿掉那個孩子。

  畢竟,被胡人糟蹋了身子于她而言已然是奇恥大辱,倘若再生下幾個帶有匈奴人血脈的孩子,那她便完全無顏面對祖宗了。

  奈何左賢王不準,他喊來數名侍女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開始時她恨不能一死了之,但漸漸的,當那個孩子慢慢在她腹中長大,她感受著那不屬于她的、第二條生命的微弱心跳,她終竟是心軟了。

  她想念她的大漢,但身為母親的本能,又讓她不顧一切地拼命去保護她的孩子。

  哪怕那是一個異族人的孩子,一個強|暴|者的孩子。

  孩子降世的那日,我瞅清了她眼底的那一線復雜難言——這個孩子清楚又明白地昭示著她所經受的一切恥辱與不堪,可她良善的本性又令她無法當真去厭惡那個剛降世的、無辜的孩子。

  她厭恨孩子的父親,但這并不影響她愛她的孩子。

  盯著這樣矛盾又糾結的心態,她繼續在匈奴的地域之內生活了數年,而我,也一直被她好端端地掛在脖子上,懸在心口間。

  我知道,我大抵是她有關大漢與她阿爹的最后一個念想了。

  *

  曹孟德派人攜重金出使匈奴以贖回文姬的那天,她緊緊地將我捏在手里,一刻也沒有放開。

  “阿爹,女兒能回去了。”

  “女兒終于能回家了——”換好了漢使帶來的大漢服飾的她捂著面皮又哭又笑,淚水順著她的指縫沾了我滿臉,既苦且咸。

  她似是十分的欣喜,可那欣喜卻又在臨行時倏然消逝。

  臨行時我遠遠望見那左賢王守在柵欄邊上,手中牽著他與小姑娘的兩個孩子,文姬望著那兩個滿目懵懂的幼童,無端便紅了眼眶。

  她是大漢的子民,但她同樣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反過來講,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可她同樣也是大漢的子民。

  匈奴的水土不適合她,她留在牧區只會生出滿腹對故土的思念。

  可若真讓她遠離了草場、回到了中原,她又會不受控地想念她的孩子。

  但——丞相已花了重金贖她啊。

  她必然是要歸漢的。

  文姬深深地凝望了孩子們最后一眼,繼而頭也不回地登上了回程的車子。

  草場飛速倒退之時,我隱約聽見那被她壓在喉嚨里的幾聲低泣,我心下明白,自此以后,留給她的便是參商永離,刻骨相思。

  *

  再后來,曹孟德做主,把她許配給了都尉(官職名)董祀。

  我不大清楚那時她究竟是怎么想才會跑去為犯了錯的董祀求情的,畢竟那小子對她慣來是愛答不理。

  她可能是為了那點淺薄的夫妻情意,可能是不想再當一回無家可歸之人,又或許可能只是偶然間地起了善心……

  總之她那日還是蓬首徒行地去了,并就此帶著董祀消失在了世人面前。

  但這并不曾影響她那入骨的相思,夜來入夢之時她還是會被千萬里外幼童的哭鬧聲驚醒,她還是會記得當時尚在牧區那會,每日思鄉的痛苦。

  她還是會想念她那無辜枉死的阿爹。

  家中四千多卷典籍早散盡了,她只記得住那為數不多的四百卷。

  由是這四百卷文章,便也順理成章地成了她的新念想。

  無事就默出來看看。

  當然,偶爾她也會想起衛仲道,那個她年少時的郎君。

  我陪著她,直到她懷揣著那一肚子難以宣之于口的思念離了世——

  咽氣之前,她還恨恨念著她那首《悲憤詩》。

  流離成鄙賤,

  常恐復捐廢。

  人生幾何時,

  懷憂終年歲。

  (五言版《悲憤詩》最后四句,全詩太長請自己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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