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琴魄 > 髹漆第九 命定流離
  “哦哦,整天被小丫頭塞衣裳里的那個小玉墜子是吧,”加特林硯臺老哥率先認出了我來,“我想起來了。”

  “嗨呀,小墜子,你說說你,平日十天半個月也見不到一次玉影兒就算了,每次來也不知道吱個聲,剛才這突然一開口說話,差點給我們幾個嚇懵了呢!”

  “嘿,硯兄,此事怪我怪我——”我疊聲賠笑,耐著性子多解釋了一句,“我這頭次當玉墜子啥的,還不大習慣,所以從前也就不大愛說話。”

  滿堂的器物擺件們聞此霎時一靜,繼而爆發出比先前還要更刺耳的喧鬧。

  “哈哈哈……”

  “小玉墜,我發現你說話好有意思啊——”社恐左伯紙道,“你這話、你這話說得好像跟你從前做過人似的!”

  “哈哈,還不大習慣……大家生來就是器物,這有什么習慣不習慣的!”加特林硯臺如是附和,以示認同。

  我面上一麻。

  ——謝邀,扎心了。

  你猜怎么著?

  我以前還真是個人。

  “咳……硯兄和左伯紙兄就莫要再取笑我了。”我飄著眼神假意虛咳,順帶硬邦邦地轉移了話題,“所以,諸位今日到底是為了何事才這般興奮吶?”

  “害,沒別的,”左伯紙應聲,“就是為了蔡家的喜事。”

  “蔡琰小丫頭這不是滿十六歲了嗎,蔡伯喈那老小子前兩天剛給她定了門親事——今天人家男方上門相看了,如無意外,過不了倆月,蔡家便要有大喜事了。”

  “我們方才都在討論這個呢!”

  “這樣。”我若有所思,眉頭卻不自覺地越皺越緊。

  ——雖說我對蔡文姬生平之事了解的并不算多,卻也知道,她年少時剛成婚一年就死了丈夫,沒多久又被南下作亂的南匈奴擄去了那蠻荒之地。

  等到十二年后她有了機會再度歸漢,中原境內早已是物是人非。

  而她,也被迫遠離了她身負胡人血統的兩個孩子,嘗盡了骨肉分離之苦。

  可以說,文姬這輩子的苦難,都是從第一次“嫁人”這一刻開始的。

  “那,蔡伯喈給文姬相的是哪門親吶?”我下意識脫口追問,心下憂色愈甚,那邊的加特林硯臺老哥甚是輕巧地接了一句:“河東衛氏的二公子。”

  “衛仲道。”

  *

  在那一場世家子女的相看之中,衛家人終竟看上了才貌雙全的文姬,文姬也終竟成了他河東衛氏的兒媳婦。

  可當那日,我親眼看著小姑娘換好嫁衣,乘上那衛家接親的轎輦,我心中仍舊不受控地涌起一陣陣的難過——

  我知道,歷史是不會根據我個人的意志而發生偏轉的。

  我知道,文姬已然踏上了那命定的路。

  如果可以,我多想告訴她不要嫁——至少不要嫁進衛氏,不要嫁給那個一年后便會暴斃的衛仲道。

  但我不能,現在的我只是只小小的、連四肢都不曾擁有的玉墜,除了隔著褻衣貼在她的胸口,除了看著她一點一點換好新娘的衣裝、靜靜聽著她因羞赧而寸寸紊亂的心跳……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這樣眼睜睜、眼睜睜地見著那個我陪伴了十二年、自幼童慢慢長大成人的姑娘,一步步、一步步地踏進她命定的苦難之中。

  那注定的流離里。

  *

  景虛畫境罕見的做了回人,在文姬的新婚夜里主動且自動地幫我屏蔽了五感六識,一巴掌給我拍進了睡夢中去。

  為此我難得的在夢里贊美了一番景虛,不然我指不定就得被迫觀摩什么視角清奇的高清大屏小電影現場直播了。

  那樣的話,這段肯定得被掐。

  我偷摸腹誹,并甚為從容地接受了景虛的安排,于是第二天,當我從那片昏睡中轉醒過來時,文姬早已理好了衣裝,預備到衛氏老太太的院子里去給長輩們問安敬茶。

  在文姬與衛仲道剛成婚的那一年里,兩人的日子過得還是很不錯的。

  文姬早有才名,而衛仲道出身世家大族,不僅生得儀表堂堂,胸中也是頗具才識。

  兩個年齡相仿又志趣相投的小夫妻湊在一起,自然是一對無憂無慮的神仙眷侶,那段日子我眼瞅著二人之間的情意漸濃,眼瞧著文姬面上的笑意越來越深,心間的恐懼,亦不由愈甚。

  我不受控地想起了金奴兒。

  ——現下的文姬和當初的榮德何其相像,兩個姑娘都在自己最美好的年紀,嫁給了與自己最為合拍的少年郎,過了那么一段瀟灑、自如,渾無顧忌的好日子……

  而后因為一場變故,因為一場戰爭,自此被人擄去、被人奪走,輾轉于異國他鄉的蠻荒之地,給異族人生兒育女(注:歷史上趙金奴給完顏昌生過兒子)——

  再被命運摧殘為一具行尸走肉。

  我當真是害怕極了,但景虛顯然不想顧及我的死活。

  一年后,衛仲道因病含恨與世長辭的那日,我隔著衣衫,清楚地看清了小姑娘面上的茫然與不解。

  那股茫然在極短的時間內盡數化為了驚懼,驚懼又在片刻之后,一分一分地變作了難以自抑的悲痛。

  屬于她的小家散了。

  扔了藥碗的文姬捂著面頰低聲嗚咽,那嗚咽眨眼就演變為了陣陣的啜泣,最后那啜泣又在某一瞬驟然化作痛哭,我看到她伏在榻邊抱著少年郎那尚未涼透的尸首,哭得像只被人遺棄的小貍奴。

  怎么辦,我又想起山里那只可恨的大肥貓了。

  我悵然嘆息一口,想安慰她卻又沒有手足,由是我只得盡力拐著那壓根不聽我使喚的玉質軀殼,拼了命地貼近她的心口,試圖傳給她一點我僅存的、從前自她身上汲取而來的熱意。

  衛仲道一死,文姬在衛氏的處境頓時困難了起來。

  他二人成婚時的年紀不大,成婚的時間又太短,文姬尚未有機會給衛二留下個一兒半女,是以,衛家的長輩們,也就瞧著小姑娘越發不順眼了起來。

  他們有的人覺著文姬的肚子不夠爭氣;有的則人為是她八字不好,克夫。

  還有那離譜的老古板嫌文姬才名太盛,定然是整日在外招蜂引蝶、拋頭露面……總之,他們沒有一個人能瞧得上她。

  小姑娘對此甚為惶恐,終日被折磨得近乎無法入眠。

  后來某一天那自詡“忍耐了她多時”的衛家人終于忍不住發了難,當日文姬的行李便被人扔出了衛府,而她也被他們趕回了常留(地名)。

  回去的路上,她坐在轎輦里不住地默默垂淚,她不懂老天為何會對她如此不公。

  我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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