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琴魄 > 安足十一 與山巨源絕交書
  額滴嘞個天老爺嘞,總算叫我見著活人住的地方了!

  我眼淚汪汪,忙不迭撲扇著翅膀鉆進了小院。

  那院子不大,卻被人布置得極為雅致,屋后四處長著青竹,前院墻角又種了兩架薜(音“必”看清楚了不是薛)荔。

  彼時正有一人伏在那薜荔架子下設著的矮桌上奮筆疾書,我瞧著新鮮,下意識便轉頭飛了過去。

  寫啥呢?

  讓我瞅瞅.jpg

  我戳在那人頭上努力抻了腦袋(畢竟蒼蠅沒有脖子),一面仔細辨認著那信箋紙上一列列的小字。

  這人一手草書寫得甚是瀟灑飄逸,我盯著那紙頁看了許久,方認出來這是篇寫與朋友的“絕交信”。

  而且他這朋友……

  我瞇著眼睛上下掃了掃,總算在那尚未封好的信封上尋到了三個大字,“山巨源”。

  山巨源……這是魏晉名士山濤的字的。

  那這封信,豈不就是那篇著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咯?

  哦豁,景虛果然給我扔曹魏末年來了,甚至是(在死了好幾次之后)直接扔到了嵇康身邊——

  好,不愧是你,景小虛,看在你愿意把我扔到我偶像身邊的份兒上,暫時原諒你三秒鐘。

  我興奮搓手,忙不迭巴巴探頭細細瞅了那封快寫一半了的信,其實當年在山中跟爺爺學琴的時候,我最欣賞的便是這生性狂放不羈又好替人仗義執言的嵇中散(中散是官名),并向來將之奉為榜樣。

  沒別的,就是我這人也有一點小叛逆。

  我呲了大牙,再回神看向那信箋時,嵇康正好寫到了那段令后世之人最為驚嘆樂道的“七不堪、二不可”。

  我眼看著他文不加點地將那九條自述揮筆而就,一時不由在心下為自己那淺薄又稀松的文學素養而深感愧疚。

  就……跟人家一比,我可能小學語文還沒畢業吧。

  我悻悻摸鼻,繼而重新回望信箋,無聲默誦起了他那九條“不堪不可”。(不堪忍受和不能去做的事)

  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

  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

  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復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

  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

  不喜吊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已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

  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

  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煩其慮,七不堪也。

  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

  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此甚不可二也。(《與山巨源絕交書》節選)

  簡單總結一下,那就是嵇康他受不了早起,不樂意上班,討厭穿制服跟著上司講這規矩那規矩,不愛干活,憎惡應酬,忍不了半點睿(sha)智(bi)同事,厭煩社交。

  同時他喜歡嗶嗶,不喜歡拐彎抹角,精神狀態長期穩定發瘋,很容易為世俗人排斥——

  所以他拒絕出山做官,并給山巨源同志發出了一封絕交信。

  別說,你還是真別說啊——

  他不喜歡干的這些事,我也不喜歡,但我沒這么好的文采,寫不出這樣精妙的字句。

  我只會“臥槽”。

  我憋不住在心中為自己又偷摸鞠了捧辛酸淚,轉而毫不猶豫地飛上了薜荔架,縮在那藤蔓間小心地探出半邊腦袋。

  先前接連十幾次的嗝屁經驗讓我清晰地認知到,不管我的靈魂怎么是人,這蒼蠅的軀殼也注定了我在其他東西的眼中只是個能吃或者該被拍死的丑陋蒼蠅。

  為了小命著想我最好還是低調謹慎一點,免得待會變成只掛在自己親偶像手下的死蒼蠅。

  思及此,我身上不受控地生出一陣惡寒,當腦袋里那股直沖頂上三花的興奮勁兒過去之后,我又禁不住地為嵇康憂心起來。

  雖說史家們對嵇康究竟是死于景元三年(263年)還是景元四年(264年)一直有著不小的爭議,但司馬昭因嵇康拒絕出山入仕,而對他懷恨在心卻是不爭的事實。

  嵇紹十歲失孤,可嵇康在寫下這封《與山巨源絕交書》的時候,信中就說過他已經八歲了。

  ——這便代表著,等著今日這封絕交信發出去,嵇康至多就只剩下兩年好活,而他那一對年幼的兒女,也馬上便要失了父親。

  我糾結萬般地低頭凝視著那正揮毫寫信的一代文人狂士,日光透過薜荔的枝葉碎在他臉上,映出他挺直的脊梁。

  后世之人常說魏晉時期的竹林名士最是放浪形骸、灑脫不羈,是世間頂頂不顧封建禮教的狷狂任性之輩,可我卻覺著他們——尤其是嵇康父子——才是那個最講仁義道德,相信禮教的人。

  我動腿刨了刨腳下的薜荔葉子,拿蒼蠅腿在那葉子上輕輕劃下個“魏”字。

  娶了曹操曾孫女長樂亭主為妻的嵇康是個徹頭徹尾的曹臣,他所效忠的君王也是曹魏的君王,自然就不會看得起那明明懷著滿腔狼子野心,卻偏要打著“儒學”與“禮教”大肆操控朝政的司馬昭。

  ——同樣的,他看不起司馬昭,當然也就不屑于去遵守那被他扯出來當了大旗的“封建禮教”。

  所以他棄儒從道,所以他拒絕出仕,乃至要與那個推舉他做官的昔日好友山濤自此絕交。

  ——自始至終,他所反的,也不過是那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亂臣賊子”罷了。

  但司馬昭……他委實不是個心量寬廣的人吶。

  我憂心忡忡,這世上沒有幾個當權者能容得下這等才華橫溢、頗得人心,卻又全然不服管教的硬骨頭。

  從前的曹操就是這樣斬殺的孔融,如今的司馬昭亦馬上便要這般害死呂安與嵇康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能不能干脆跑去咬死司馬昭啊?

  我窩在那片薜荔葉子上胡思亂想,渾然不曾察覺到自己身后突然落下只長尾巴的山雀,三秒鐘后我命喪鳥口,咽氣前我受不住對天比了個中指

  ……媽噠,死景虛,你敢不敢給我換個物種!!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