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山河故宋 > 第460章 淚滿襟(6)
  當宗穎在汴京城外尋到顧淵時,這位樞相正在與劉锜、岳飛等軍將商議著諸軍北進的最后方略。

  按照他們設想,西線當可借此戰之威,直接壓過黃河去——至少先去將孤軍苦守陜州的李彥仙部解救出來再說;

  至于東線,完顏昌和完顏宗弼雖退,可京東已是一片殘破,可能還需遣一文武雙全之人前去鎮守經略,宗澤原本也在考量之中。

  只是那傳騎忽至,帶來宗帥已然轉醒,并想要請顧淵當面敘話的消息。

  帳中諸將,雖并不統屬其下,但對于這樣一位獨守汴京近兩年的節帥還是保有著極大的尊重。聽聞他醒來,皆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唯有顧淵心頭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他猛地抬頭,與那位中年文士目光相對,想要詢一個答案,可對方也只是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那一刻,顧淵已明白,那位在自己那個時空中獨守東京城的名帥,終究還是走不出自己那場宿命……

  他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心緒,謂諸將道:“事情議得已經差不多,細枝末節便由信叔決定,北渡兵馬,不用待我回來,準備好后即可開拔,我這便入城,去探訪一下宗帥……”

  說著他便朝著宗穎微微頷首示意:“勞煩公子帶路……”

  ……

  只不過,顧淵沒有想到的是宗澤挑選的見面地點居然在萬勝門上。這座城門,曾經見證過金人狂暴和慘敗,也在幾日之前見證過那場偉大的勝利。他不知道宗澤選這個地點背后有何深意,或者他只是單純地希望彌補未能參與那場校閱的遺憾?

  帶著不解與疑惑,這位當朝權臣跟著宗穎登上那道城門。

  萬勝門城頭此時已經暫被宗澤身旁親衛所控制,閑雜人等一律不許靠近,就連宗穎在將他帶到之后,也只是行了一禮,而后默默地退了下去。顯然,那位宗帥,是有些機密事宜要與這位顧樞相分說的。

  顧淵拾階而上,看到那老帥坐在一張胡床之上,背上披著厚重的斗篷,從后面望去,宛如一頭老去的獅子。顧淵自后輕輕走來,他也好似沒聽見一般,只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向著城下正沸沸揚揚列陣出營的軍列眺望。

  “宗帥醒了?”

  顧淵等了等,主動開了口:“城頭風大,宗帥大病未愈,身子怕是受不了風寒,有什么事情不如咱們下去尋一處暖和的地方從長計議……”

  宗澤聽到他的聲音,并不如何意外,他遲疑一下方才轉過身來,迎上了這位樞相的目光。

  可那目光,卻讓顧淵心頭為之一凜——這位老帥的眼神已不復昔日銳利,甚至可以說已經渙散。臉上也是肉眼可見的憔悴,那種感覺,就仿佛是能夠看見生命力正在這老人的身上不斷地流逝。

  不需要什么神醫診脈,他也明白這位老帥在此已經是回光返照!

  “不勞樞相費心,選這里,只是想再看一眼這座城池、再看一眼這得勝的兒郎罷了……”宗澤勉強笑著,他揮了揮手,可此時,便是這種簡單的動作也令他難以承受。

  顧淵見狀趕忙上前將他扶住,而后方才發現,他的手上已沒有一絲溫度。

  這位老帥,現在已經虛弱到了極點,也許只是有什么念頭支撐著,叫他強撐著等到他的到來……

  “咱們應該是勝了吧……”苦笑一下,宗澤輕聲開口問道。

  “自然!”顧淵沉聲回答,“……如今西線那些殘存金軍,被完顏希尹收攏已經退過黃河;東線兀術和撻懶也在昨日剛剛放棄了濟南,繼續北撤。

  ——十萬金軍潰敗疆場,咱們光是俘敵便有一萬……這場戰事,再無懸念,剩下的事情便是看看能否用此戰得來的籌碼,再做些什么、再為我朝掙得些利益罷了。”

  他說著頓了一下,握著宗澤的手不自覺地緊了一緊,像是這樣便可多留這老帥一些時間:“沒有宗帥,便無今日之勝。宗帥辛苦了……如今戰事漸緩,咱們也需要喘口氣,你什么都不必想、也什么都不必管,我自去安排一個悠游之地,讓宗帥將養好身子……待來年咱們休整完畢,大舉北伐,還免不了得辛苦宗帥一番……”

  這位年輕的樞相,將聲音壓得很低聲、很緩……他努力試著用平靜的語氣掩蓋內心的萬千波瀾。軍中郎中早已與他通報過宗澤的病情,病入膏肓,藥石難治,這個時候他說出這些話,其實也不過是徒勞的安慰而已。

  “下一次?下一次是不成了……”宗澤顯然對自己的身子也是心里有數,他半躺半靠著,有氣無力地笑了笑,“樞相……能跟著你,打這樣一場傾天之戰,老夫也算得償所愿,此生無憾。”

  顧淵沉默著看著他,已不知該如何將話接下去。就在這尷尬的沉默之中,諸軍開拔的聲響開始從城下悠悠傳來。

  宗澤聽見,嗤嗤地笑了一聲,似乎是終于想通了一些事情,閉上眼,迎著萬勝門上呼嘯的冷風,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然后,他主動開口,緩緩說道:“顧樞相,其實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是絕望的。我只覺得為什么咱們這樣一個富庶的萬里大國,居然會被北方的蠻夷那樣輕易地就打了進來?連天家帝室都被虜去……金甌破碎、國運沉淪,那種恥辱的感覺,簡直是生不如死!

  那時,我受命在河北聚集義軍,那些人可不是今天你在汴京看到的精選出的兒郎。他們都是打散的官軍、沒了活路的盜匪、或者干脆便是流民。他們投靠到我這里,不過想求一口飽飯,求我帶著他們死中求活……那樣的兵馬又怎么可能收復什么、守住什么呢?

  可我還是帶著他們去了……

  其實那時不過是為了滿足我這老朽腦子里那點瘋狂的念頭,總想著若是能死于國事,屆時青史濤濤,史官們總歸會留下一筆,也不枉我來此一世。是了,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想要以那些走投無路人的血,搏一個青史留名。

  可我沒想到,會遇見你……”

  顧淵跪坐在他的身前,沒有打斷這位老帥,他知道,這大概就是自己最后一次與這位宗老相公敘話了。

  陽光照在他們的身上,可那點微弱的暖意被北風一吹便飄散掉了……

  “那個時候,你帶著三千輕騎,光復汴京,年輕英銳,視天下英雄如無物。

  我也找人查過你的底細,杭州府的顧三郎……從前也沒有什么武藝、軍略,倒是以煙花柳巷中的名聲為盛。說你帶著潰軍逆軍一戰,倒更像是一縷殘魂,奪舍了那位顧三郎的身子。

  最開始我以為,你矯詔擁立當今官家,不過是一個膽大包天的狂徒一次投機。可后來我發現,我錯了……你的所作所為,絕非一位投機之輩能夠做到!淮水、汴京、青州、臨安——你往前走的每一步,貌似充滿了巧合與奇跡……可那后面,是被你算盡的天下人心!

  你知道該如何卷起民氣風潮、你知道該如何用那些古往今來都不曾有過的東西激勵軍人、商人、讀書人。你鼓勵那些年輕人投身你的軍隊,并且讓他們知道自己非是為一人一姓而戰,而是為家國而戰。

  你的這些手段,太不可思議,也超過了這個時代應有的模樣……

  ——顧樞相,你我都知道這個富庶帝國的頑疾是什么,也知道該如何改變它。

  可我們這一代讀書人,身上天然背負著太多的限制與太多的不得已!一言以蔽之,我們推翻不了我們自己!但你,卻是不一樣的!你的身上,帶著對我們所驕傲的一切一種天然的蔑視!你省去了摸索與往復的步驟,你仿佛一開始就知道怎么做才能拯救這片天下。

  以史為鑒方知興替,可自先秦、兩漢、魏晉隋唐,及至五代十國,哪里又有歷史面臨過我們這等神州天傾的危局?”

  說到這時,這位老帥已然虛弱不已,可他還是死死握住顧淵的手,哪怕每說一句話就不得不停下來喘息片刻:“所以,有一個瘋狂的念頭在這些天不斷地冒出來,并且讓我越想越覺得它是合理的——顧樞相,你一定是在哪里見過這樣一場沉淪的歷史,所以才能在靖康年那最黑暗的深淵中,點燃我漢家兒郎最熱的血!”

  顧淵此時的心緒已然平靜,他望了望周圍已經躲得很遠的親衛甲士,朝著面前的老人淡淡地笑了:“是,或不是,又有那么重要么——宗老相公,我相信,我們這個民族自炎黃以來千年不絕,是因為每到山河破碎時,總有幾分熱血難涼!

  所以,在這樣一份沉郁的歷史之中,便是沒有我,也還有李伯紀、還有韓良臣、還有岳鵬舉、還有劉锜、吳玠——還有你……

  我的出現,不過是喚醒這個民族被承平治世所掩埋的熱血。而我也希望,這樣的熱血,只需要燃燒咱們一代人的性命便足夠了……”

  就如同當年汴京城下他初見顧淵時一樣,顧淵與宗澤這最后的對話已然充滿著謎語般的比喻。

  顧淵沒有回答宗澤的疑問,可某種程度上,還是給了他一個答案。

  至于這員年輕的權相未來究竟會走哪條路,他這個將死之人,又哪里管得到了呢?

  沉吟許久,宗澤終于睜開了眼睛,可他的目光卻已經渙散,看不清眼前的任何東西了。

  “……大限將至啊。”他嘆息一聲,摸索著攥住顧淵的手,“——那便……愿此亂世,終于樞相!”

  顧淵沒有馬上回答。

  城下,遠遠傳來御營諸軍開拔的歌聲,那歌一聽便是顧淵手筆,曲調雄渾壯闊,又帶著一腔孤勇——

  詞曰:

  如果祖國遭到了侵犯

  熱血男兒當自強

  喝干這碗家鄉的酒

  壯士一去不復還

  ……

  宗澤側耳聽了聽,艱難地開口問道:“那是?”

  “是岳飛,他的兵馬今日向北開拔,渡過黃河……”這一次,顧淵篤定地答道。

  ——歌聲從那個方向還在不斷飄來,踏著步點,上萬兒郎沉郁的怒吼,在這里被唱成一首戰歌:

  滾滾黃河,滔滔長江

  給我生命,給我力量

  就讓鮮血染成最美的花

  刻在我的胸膛上

  紅旗飄飄,軍號響

  劍已出鞘雷鳴電閃!

  ……

  “原來是鵬舉啊,可惜見不到他渡過黃河的模樣了……”

  宗澤聽著喃喃應了一聲。而后,他似乎再也堅持不住,頭顱沉沉垂下,只有嘴唇還翕動著:“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可,只是停頓片刻,他又仿佛是要揮霍干凈這具殘軀中僅剩的那點聲息,居然扶著顧淵,掙扎著站了起來,而后顫抖的手拔劍出鞘,哪怕眼睛已全然看不見,卻還是向著那支北渡的大軍的方向,高呼三聲:

  “渡河!渡河!渡河!”

  卷五·東京夢華·完

  敬請期待卷六·一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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