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山河故宋 > 第542章 問英雄(2)
  顧淵見狀方才下得馬來,走到嵬名察哥面前,上上下下打量著這位西夏晉王。

  眼前之人矮小清瘦,滿面泥塵之下,更顯疲態。可偏偏一雙眼睛,卻好似燃燒著火,即便如此空前大敗,也無法澆滅。

  盯著那雙眼睛,顧淵想了想,緩緩開口:“今年春天,我便欲發兵攻伐西夏,想要趁宋金和議,一勞永逸解決西北邊患。當時便有麾下軍將朝臣勸阻,只說嵬名察哥,天下名將,守備堅如磐石。嵬名察哥若在,則西夏東南諸軍司,當固若金湯。所以我方才放任金人與你們結盟、方才放任你們出橫山將吳玠李彥仙他們節節迫退而遲遲不發救兵……

  我知嵬名將軍在橫山經營多年,堡寨要隘無數,若是其中放入六萬大軍戍守,則我軍不知要耗費多少兒郎性命,方才能夠攻破。所以只好出此下策,任金人與我軍在西北形成會戰之勢,引將軍來此,方有今日這場謀國之戰。”

  “我知,皇兄亦知!”嵬名察哥點點頭,猶豫了一下,還是迎著顧淵的目光,苦澀言道,“……顧王爺世間英雄,最會以勢迫人。便是沒有與金國定盟,也定會聯絡耶律大石,自西侵入。我大白高國別無選擇,唯有行險、聯金一戰!”

  他說著深吸一口氣,由衷嘆道:“顧淵,此一戰是你贏了!可我大白高國帶甲之士五十萬,卻莫要想著能輕易行滅國之舉!”

  “這就不勞將軍操心了……”顧淵知道他要說什么,無非是想著替嵬名一族乞條活路,所以毫不猶豫地打斷了他,語氣神色間也有了些不耐煩,“刺國之戰已已,孤惜將軍之才,今日在此,是戰是降,憑將軍一言而決!”

  嵬名察哥聽罷先是一怔,隨后仰天大笑。

  他看了看身后那些追隨至此仍未逃散的皇室禁軍,又看了看半山腰自己皇兄所在,幾乎是用盡力氣向天吼道:“我乃大白高國宗室親王——提二十萬鐵甲,鎮守一方!今麾下兒郎尚在、陛下尚在、大白高國尚在!安敢言降!顧王爺,倒是要辜負你一番美意了!”

  說罷,他再度揚起刀來,目光狠厲,指向前去。

  “那倒也不會……”顧淵搖頭,嘟噥一句,似乎對這樣的結果早有預料。

  他將手舉起,身后自有大隊騎士上前張弓搭箭。

  但嵬名察哥卻依然舉著刀,沒有放下的意思。

  這下無需顧淵再吩咐什么。

  箭矢叫嘯如風,從他身側掠過,在如此之近的距離上,什么甲胄也不可能完全防御這樣密集的箭雨。連續三輪,鐵矢吞噬了當面這支被圍得已是避無可避的西夏殘軍。嵬名察哥原本站在最前,身側還有兩三親衛舉著小得可憐的騎兵盾頂在他的前面,可即便這樣,他們也護不住自家主帥性命了……

  在親衛死傷殆盡后,宋軍騎弩那種短矢便射在嵬名察哥的面門上、雙目中、脖頸里,沖擊力帶得這位西夏名將連連后退。他用此生最后一口氣,以刀撐地,沒有如最后那百余禁軍一樣被割草一樣掃倒……

  隨后,宋軍騎兵下馬步戰,他們沿著山路,給還有口氣的黨項武士挨個補刀,血水噴涌四濺,讓那本就不如何寬敞的山間小路很快成為一條流淌的血色溪流。

  顧淵一直耐心地等著自己麾下做完這一切,而后方才踏著血河,緩步向山上走去。在走過嵬名察哥尸身時,他特意停下來,踟躕一下,方才低聲吩咐道:“到底是一方名將,給他葬了……立塊碑吧。”

  ……

  半山腰的涼亭周圍還被嵬名乾順的親衛搭了些帷幕風擋,只是倉皇奔逃之下,這風擋搭得無比簡陋,不過兩三桿長槍插在土地上,然后用些殘破的大氅披風圍攏起來。

  西夏皇帝嵬名乾順此時就癱坐在那涼棚里,蓬頭垢面,幾乎是面無表情地望著顧淵緩緩走來。

  那位幾近篡逆的大宋靖北王,毫不在乎山腳下剛剛發生的殺戮,他向前走的每一步都淌著帶血的腳印,而那顯然是最后那些皇帝禁軍的血。

  顧淵沒有等別人動手,自己一刀斬開帷幕。

  殘破披風隨風飄散,大宋靖北王也終于見到這位大白高國的末路皇帝。

  嵬名乾順不似他的弟弟。他生得高大,有著高挺的鼻梁和一雙深邃的眼。行至此處,這位皇帝似乎也在亂軍中受了傷,身下用作地墊的裘袍已盡染紅,還在身下匯成了小小的血洼。

  見顧淵已經至此,他仰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道:“察哥已經死了么?”

  “死了……”顧淵簡短地答道,沒有多說。

  然后,他揮手,讓親衛甲士斥退嵬名乾順身邊最后的親隨,而后自顧自地就在涼棚中隨手尋了個馬鞍坐下來,盯著面前的皇帝。

  這位西夏之君,稱得上器宇軒昂的一方雄主。在另一個時空之中,也讓西夏在他治下牢牢控制著河西走廊。與他相比,趙家那三位堪稱吉祥三寶。

  “真是個傻弟弟啊,從來只知打仗,不知戰爭不過是手段,這天下之事,總有價碼可談……”嵬名乾順閉上眼睛,轉過了頭,擺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

  可顧淵卻只是將刀橫放在膝蓋上,冷眼看著他,沒有說話。

  終于,還是那位大白高國的皇帝先忍不住,緩緩開口:“顧王爺是不打算留我嵬名一脈了對么?”

  “老實說……上來前,孤的確想過,是否可能讓嵬名一氏繼續打理西夏。”顧淵看了他一眼,說道,“畢竟,孤的大敵始終只有金人。此戰之前,也不過是想盡快將你們踢出戰爭。壓服你們,既可作為對西遼的屏障,亦能省卻我至少一年時間、數萬精銳,從政略上講無疑是劃算的……”

  “那上來后呢?顧王爺改主意了么?”

  “是眼見嵬名察哥如此絕境,卻依然高呼大白高國之號……身后依然有百余兒郎隨他赴死。一腔孤勇,固然可悲可嘆。可也讓孤忽然覺得,這西夏塞上江南之地,離國不過百年,卻已朦朧認同自己是不同于泱泱中華的一族一國……”

  顧淵說到這里頓了一下,極其少見地叫了一聲面前這位皇帝的黨項姓氏:“嵬名乾順……此地西行千里,出玉門、至瓜州,當年皆為唐土,孤既然要還我漢家山河金甌無缺,便須得將那些能夠聚攏人心的東西打碎……所以留不得你了。”

  他的對面,嵬名乾順坐了起來默然了許久,終于緩緩點了點頭:“勝生敗死,理當如此!”

  他緩了口氣,忽然又開口道:“顧王爺英雄蓋世,當不至留難我大白高國子民?”

  “這個自然。”

  顧淵微微頷首,算是應下。他這才看清,這位西夏之君,胸口處早已一片殷紅。當是被弩箭貫穿,不過沒有傷到要害,方才能掙扎到這里罷了。

  “好……”嵬名乾順聽到這里,仿佛忽然來了精神,眼中一亮,“朕還有不情之請,望靖北王成全!這軍國事,皆朕與察哥所謀,宋夏之間,本無深仇大恨很,今興慶府破,還請靖北王能善待朕的親族……”

  “這個不必擔心,”顧淵站了起來,似乎是不愿再與這位皇帝攀談下去,“孤并非外面所傳有什么怪癖。至于你的家人,江南風物,自比五國城苦寒之地好上太多。”

  “那便好……”嵬名乾順喃喃應了一句,猶豫了一會兒卻又說道,“靖北王給朕口水吧……著實是渴得受不了了。”

  顧淵皺著眉頭,看了一眼他身下的血洼,知道那是失血過多帶來的副作用。只是如今,他人之將死,也不知要這水能做什么。

  但他還是一偏頭,自有甲士將自己腰間水囊解下,遞了過去。

  這位西夏皇帝接過,才抿了一口,便劇烈咳嗽起來,而后方才苦澀笑:“沒有蜜水么?”

  甲士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顧淵似乎明白這位一方君王之意,知道再無甚可談。于是擺了擺手,吩咐周遭親衛:“給他口酒,然后留個全尸吧。”

  說罷,他似乎懶得再在這嵬名家身上花一點心思,看也沒看那兩個卸下弓弦上前的親衛甲士,踩著帶血的腳印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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