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衛姝 > 第145章 溫柔
  固德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蓮兒。

  有那么四、五息的工夫,他幾乎有些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表情才合宜。

  再之后,他的嘴巴方才動了動,一聲嘲諷的笑幾乎便要沖上喉頭,可他很快便又緊閉住了嘴唇,面上現出欲要嘔吐的神情來,仿佛被方才的那個眼波冒犯到了,于是,煩惡溢于言表,繼而難以自制。

  再花了數息的時間,他才終是控制住了面上的神情,唇角微微勾起,如若往常那樣淡笑著,垂眸望向腳下那溫順得如同羔羊的女孩。

  “我聽說,你們明晚便要離開了,往后……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他溫和地說道。

  蓮兒的心一下子跳得極快。

  她聽出了那聲音里的牽念,就仿佛有一根絲線,勾動著那一字一句、一言一語,自他的唇齒之間,飄進了她的心底深處。

  她咬著唇,鼻子里發出了極輕柔、極嬌軟的一聲:“嗯。”

  東風吹起幾片花瓣,落在了她的裙裾上,亦吹涼了她滾燙的雙頰。

  她陡然驚覺這斷不是一個奴仆該有的回答,一時間手腳都有點發冷,正要伏地請罪,可不曾想,一道她此生從未聽過的溫柔的低語,卻隨著微風拂了過來:

  “蓮兒,你想要留下來么?”

  嘆息般的音線,好似一縷蘊著暖意的風,吹化了蓮兒冰冷的手足,亦吹開了她深埋于心底的那朵卑微的、似是永無綻放之日的花朵。

  她的身體禁不住地開始戰栗,喉頭仿佛被什么東西堵住,泛起濃濃的酸澀,可回味卻又是那樣地甘美芬芳,比她偷嘗過的糖水還要甜蜜。

  沒待她回話,那溫柔的低語便又再度響起:“我的意思是,蓮兒,你可愿留在我的身邊?”

  東風浩渺,拂動著院中草木,那梧桐如云的冠蓋隨風搖曳著,一如蓮兒搖曳不息的心。

  她的腦中一片暈眩,腳底下像踩著棉花,整個人恍恍惚惚地,忘記了自己到底是如何走回來的。

  當她醒過神時,她已經站在了一塊極小的花圃前,目中所見,是濕潤的泥土與散落在腳旁的幾棵花苗。

  她這才模糊地想起,這里好像是少將軍住處的后院,而這小小的花圃,便是阿力安排給她的差事:

  她要將那幾棵月季花苗栽進圃中。

  可這時候她的頭還暈著,花鋤也拿不穩,只得將兩手牢牢地抓緊它,卻忘了能用它來做什么。

  她便這樣呆呆地立在花圃前,手里握著她唯一能握緊的物事,仿佛握住了一個渺茫而又切近的希望。

  這是……真的么?

  蓮兒的唇瓣已經咬得痛了,然而,這疼痛卻并不能驅散那如影隨形的虛妄之感。她覺得這應該是一個夢。

  可是,就算在夢里,她也從不敢夢見那樣的聲音,與那樣溫柔的承諾。

  “只要你留下來,我會好生待你的。”

  她記得了這句話。

  到死都忘不了。

  在這樣一個風很好、花也開了的時節,她心底深處最隱秘的那個愿望,那個近乎于可笑的一個念頭,好像……有了一點實現的可能。

  臉頰燙得像火燒,心也跳得像是快要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來,蓮兒的眼中氤氳著水霧,那柔波一直漫進了她的心底。

  “啊!”

  一聲驚叫突地響起,滿心綺思登時盡碎,蓮兒幾乎不假思索地便跪在了地上,額頭死死抵住地面,就連手掌被花鋤磕破了都沒察覺到,滿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不要挨鞭子,求求老天爺,不要讓我挨鞭子。

  “還有氣么?”

  “嚇,流了這么些血!”

  “都閃開!”

  幾聲議論隔著院墻傳來,其間似乎還夾雜著阿力的斥責聲。

  蓮兒這才發現,那驚叫其實也是從前院來的,這后院里除了她,便再沒別人了。

  她松了一口氣,從地上爬了起來,撣了撣裙角的浮灰,思忖片刻,到底還是提步走向了院門。

  外頭顯然是出了什么事,她原先自是沒這個膽子瞧熱鬧的,可今天,她得著了一個并太不確定的承諾,這讓她莫名多出了幾分底氣,就仿佛發生在這院子里的任何事,皆與她有了那么一點關系,而她也有了一點資格前去看一看,甚而……問一問。

  這樣微小的一點便利,想來阿力……還有……他,應該也是允可的罷。

  蓮兒的唇角泛起甜笑,這隱秘的快樂令她的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嬌小的身影如一只飛過梁前的雨燕,輕盈地走到院門邊,駐足張望。

  不遠處的石階下,一個中年男人正倒在血泊里,雙目緊閉、面色蠟黃,旁邊圍著幾個人。

  蓮兒馬上便認出了這男子。

  他是一同被叫來灑掃的離奴,大伙兒都叫他石頭。

  他好像快要死了。

  鮮血汩汩地自他的腦后淌出,染紅了地面,他的肩膀下頭也洇了好些血,擱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抽動著,胸口的起伏已然難以分辨。

  若是馬上去把吉羅婆婆叫來,怕是人還有救。

  蓮兒很想要這樣大聲地說出來。

  吉羅婆婆是個好心的金奴,府中的奴仆們有個頭疼腦熱地,都會去她那里討些草藥來吃,她還有一種能夠止血的藥糊糊,蓮兒身上的鞭傷便是這種藥糊治好的。

  蓮兒的喉頭滾動著,許許多多的話語涌上唇畔,讓她想要一吐為快。可她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就仿佛有什么在阻止著她,而腦海中還有另一個聲音在說:

  噓,別說話。

  于是,她牢牢地抿住了唇,只有扶著門框的手輕微地顫抖著。

  阿力站在石頭跟前,面色極為難看。

  “沒……沒人碰他,他……他是自己從臺階上摔下來的。”管灑掃的金人仆婦哆嗦著稟報道,指了指身后的臺磯:

  “他在那邊擦圍欄,腳下踏……踏空了,然后就摔了下來。”

  這的確是個意外。

  阿力自己便可以證明。

  這個叫做石頭的牧那黑泰干活很賣力,阿力方才還夸了他兩句,可沒成想這人這么不經夸,居然自個兒便摔下了臺階。

  那臺磯只有四級,根本就不高,縱摔下來也死不了人,可不湊巧的是,石頭倒地時后腦恰好撞在了石階的尖角上,撞出了一個大窟窿,此時已是血流如注,呼吸漸微,眼見得是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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