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我們是文官集團 > 040【蠢蠢欲動的傻子】
  沈一貫沒有裝病,是真病,這把年紀的人了,誰還沒個頭疼腦熱。

  只是朱翊鈞并不會就這樣讓他在家休養了,不斷催促他趕緊出閣辦公。

  沈一貫只有頂著一頭的壓力繼續上疏——‘臣歷考自有內閣以來,絕無一人獨任之時。蓋一人見識有限,精力有限,即光陰亦有限,故必合眾人之力以為力,而后能興發,主上之事功合眾人之見以為見,而后能裨益。主上之聰明雖以堯舜之朝并命九官,文武之世兼資十亂,況當叔季多艱之秋,而欲責匡夫于一手一足之力,此必無之數也。誠知陛下甚求良輔,不授匪人,顧詞林諸臣久典直侍,皆在圣心……而廷推再三,又合左右諸大夫,國人之公論,此而不可信更誰信者?且進退黜陟之權制于朝廷,萬一試而不稱,亦惟陛下所裁斷,而何必堅持少可之心,反貽空虛之弊?又使臣蹈專權之嫌以傷?

  朱翊鈞見疏不語良久,最后還是提朱筆批復——覽奏,情詞懇切,具見忠愛。但內閣政本輔弼重臣誠乃恭默,深思豈可久不簡用,便令吏部通將前后會推員數詳開具奏,方今國事多艱,宜仰體君臣大義始終以德襄贊,以副眷倚至意。

  見了批復,沈一貫突然想笑,但又笑不出來。這道批復簡直與當初張江陵的《謝召見疏》如出一轍,那時的陛下登基還不滿十日即召對張江陵,而后張江陵上疏答謝——

  ‘臣聞古所稱輔弼大臣者,在于贊成君德,安海內,責任甚巨,非臣愚所能稱塞(稱職負責)上意。人臣之道,必秉公為國,不顧其私,乃謂之忠。臣伏荷天語諄諄,能不奮勵失堅素履,罄竭猷為,為祖宗謹守成憲,不敢以臆見分更,為國家愛養人才,不敢以私意用舍,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于皇上之職分也。仍望皇上繼今益講學勤政,親賢遠奸,使宮府一體,上下一心,以成雍熙悠久之治。’

  “張江陵依然是陛下心中的真愛,吾不及也。”沈一貫感到了一絲絲惆悵,但還是用了這種略帶調侃的方式來自嘲。

  “既然是真愛,但為什么又失去了君臣間的那種信任,以至于下場凄慘?”要是張江陵來勸諫當今的陛下,他能成功嗎?陛下能聽他的嗎?

  過了幾日,沈一貫知道吏部早將之前會推過的名單交了上去,但又沒了動靜,于是再次上疏,以閣員未簡復申前懇。就如石沉大海,撲通一聲下去,漣漪都不泛就沒了影子。

  沒有動靜,看來又擱置一邊了。只是朝中關于礦稅的上疏依然源源不斷,已在家中調懾許久的趙志皋上疏,言山東撫臣謁,謂眾怒如水火,不可向邇,若不及今取回馬堂以安反側,則將來事勢有不忍言者。夫礦稅之役臣亦逆知必有今日,今一見于天津,再見于上新河,然不意臨清一發若斯之烈也。臨清為運道咽喉,齊魯扼塞,民俗剽悍,加以東西南北之人貿易輻輳,乘亂一呼云集霧合,此地一搖則三齊震動,京師欲安枕不可得。乞速下德音急撤回馬堂,行令撫按加意安撫,或念法不可弛。姑就一二倡亂者懲罰以弭觀望實,宗社無疆之福。

  “又合著來誆朕!”朱翊鈞覽疏,臉上帶著慍色。縱然馬堂使的手段過激,但若背后沒人指點煽動,他是不信百姓就鬧的起來,還只專門針對馬堂?礦稅監也不過這二三年的事,以前沒有稅監的時候,當地官民就能相安于無事?

  “來人,”朱翊鈞略一思索,吩咐道:“那個王朝佐讓錦衣衛嚴加審問,務必找出幕后指使是誰。”

  “是……”近侍得旨退下。而趙志皋那封奏疏,自然毫無意外,不報。

  稍后,有女官將最近朱翊鈞留下的奏疏收攏,搬回后殿王皇后處,再分門別類整理好收藏,以便日后皇帝問起也能馬上找到。

  王皇后也看了最近諸多大臣的留中奏疏,深為憂慮,于國事她是沒什么發言權,不像鄭貴妃——鄭愛妃服侍陛下處理朝政,可是大有‘紅袖添香覽奏疏’的韻味,身為皇后的她,這點確實不及。若是再讓她插嘴說兩句什么‘臣妾愿捐出白銀五千兩以救濟災民……’,陛下聽之一喜,然后讓閡宮上下,包括她皇后都要以鄭貴妃為榜樣,‘其中宮者,傳著各出所積之資,以救濟國用,甚見憂國為民之意。’

  她能不出錢嗎?她這個皇后啊,要以貴妃為榜樣,要學她憂國為民……所以錢都是小事。

  “對了,最近延祺宮那邊如何?”她突然又想了起朱常洛,也似乎許久沒有聽到王恭妃的消息了。

  “回娘娘,一切,還好吧……”貼身女官說話吞吞吐吐,王皇后不禁多瞧了她兩眼:“怎么?”

  女官趕緊回道:“回皇后,大皇子那邊依舊,每日還是文化殿講讀,去年陛下為大皇子任命的侍講官,都很厲害呢,而且也時常夸大皇子刻苦。”

  王皇后聞之點點頭,那幾位侍講官,陛下倒也是用了心的,去年任命的馮有經和葉向高,還有董其昌,前年的方從哲都是不錯的。正月里陛下不才過問過常洛的學業,得聞已學完《書經》還親自安排了課,說‘續講《禮記》,《書經》就閑日溫習’……耽誤了那么久,常洛應該要奮起直追了。

  “那景陽宮那邊呢?”

  女官答道:“王恭妃整日哭泣,聽說眼睛已經有些視物不清……”說罷,微微嘆了一聲。

  “常洛就沒想著去看看?”

  “王恭妃不讓大皇子來看她,說怕別人逮住錯處,對大皇子不利。”

  王皇后默然,半晌,才自嘲一聲:“瞧我這記性,就算景陽宮的答應,沒陛下允許,常洛也是不能去看望的。”

  “娘娘……”

  “嗯?”

  “陛下不是為大皇子選淑女了嗎?為什么又沒有消息了?”

  王皇后無奈的笑了,“這事,本宮也不知道,不過,總會有大臣來催的……”

  ————

  不久,禮部侍郎余繼登以太廟雷火示警上言:乞嚴敕大小臣工各修職業,共圖消弭因陳修省之實,三事其一,謂天子主天地宗廟之祭祀,此禮之至重者,皇上不親郊廟,積有歲時。請圣駕恭詣太廟祭告以慰安祖考之靈;其二,謂皇長子睿齡十八,已越婚期,婚選一事既已告知祖考,乃候旨未報,乞特遣中使選擇淑女舉行吉典,其三,謂近來奸民妄獻礦稅,椎骨及髓,使祖宗之人民恇擾不寧,祖宗天下危殆而不安,乞布寬大之恩,用蘇閭閻之困。

  疏入大內,朱翊鈞每每看這種‘故弄玄虛’的奏文就異常不耐煩。

  “陳矩,你來批,就寫……”

  “是,”陳矩答應下,拿起朱筆等著書寫圣諭。

  朱翊鈞道:“奏內事關朕躬,朕已悉知,祭告奉安暫遣官代,大小臣工各恪修職業以回天意,毋飾虛文。欽此。”

  這批文中并未提及皇長子選淑女之事。過兩日,沈一貫亦借皇長子的講章進規以為:臣頃閱詞臣所撰,皇太子講章內,齊宣王自言其好勇好貨好色(寡人有三疾),孟子歷為解之言,好勇如文王之遏密(為帝王居喪),好貨、好色如公劉、太王之同民,即可為王道。臣觀此意大有裨于今日,輒敢引為喻,蓋自平秀吉煽亂,皇上赫然震怒,爰整師旅以存朝鮮,以惠中國,非所謂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者耶!真文王之大勇也!

  顧,自礦稅之役煩興而天下始有好貨之疑矣,則何以不為公劉?自皇長子大婚之禮久稽而天下又有怨曠之慮矣,則何以不為太王?夫削平倭奴,永清翰海,樹威異域之外?皇上不惜夙夜憂勤而尤為之,奠安民生,使無反側之,憂詔行嘉禮使之無怨曠之感?不過一明旨耳,至易也!皇上何憚而久不為此?望將冠婚大禮及礦稅二事俯從所司奏請,天下幸甚!

  甚你個頭!朱翊鈞真的給氣笑了,拿著沈一貫的奏疏,手抖了半天。他如何不知這‘寡人有三疾’的典故,當初沈一貫任經筵日講官時,給他所講的故事!今天反倒用來勸他?

  還記得有一次他問沈一貫:齊宣王問淳于髡,但朕也想問你,你知道朕喜歡什么嗎?沈一貫想都沒想就說:古之王者喜歡有四,陛下喜歡也有四。他不信,又問:何與朕所好?沈一貫又答:古者好馬,陛下好財;古者好味,陛下好酒;古者好色,呃…陛下亦好。他再問第四呢?沈一貫則答:陛下好氣。

  他當時就想革了他的職,那不就是雒于仁那廝的名篇佳作《酒、色、財、氣》?而今呢,好話倒是一篇一篇的,但他上疏是來氣朕還是來寬慰朕的?

  朱翊鈞把這氣人的奏疏丟在一邊,不理了……結果又輾轉到了王皇后手里。王皇后看著就笑個不停,“這沈閣老可有趣了!說話一套一套的,聽著讓人舒服,但細看卻要氣個半死。”

  “娘娘,沈閣老都這么說了,您說陛下會同意大皇子盡快行冠婚大禮?”

  “唉,”王皇后輕輕一嘆氣,“終究會答應的,就不知在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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