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我們是文官集團 > 039【朱翊鈞的日常】
  朝鮮使臣即將離開北京,臨行前,再一次向蕭大亨討要文書。

  蕭大亨于禮部職方司郎中楊應聘兩人商量了半天,“朝廷文書私自抄出好嗎?不好吧?”

  楊應聘道:“傳送外國,體面非輕,既然有了咨文,又寫另單,恐有不便……這樣吧,你將此言告知陪臣,他們自然知道事體就是如此。”

  “也好……”

  蕭大亨記得他是答應過使臣:我當另寫別紙,后日勘和之時你當討去……只不過前日刑玠題本又說朝鮮百姓在關帝廟寫咒語痛嚇丁應泰——雖然荒謬,但若此時再提降敕,陛下恐很難答應。

  潤四月初一,陽光如來時一樣的明亮,但不再寒冷。

  京城桃花杏花才謝,轉眼牡丹又熱鬧起來。

  玉河館里的牡丹開的正好,一蓬蓬,顯得生機盎然,李廷龜每每見了,都要駐足觀賞一番。這讓他想起了朝鮮王宮花園里也種了好幾本牡丹,其中有一株高五尺,四十萼,開花七寸……不知今年是否依然還是牡丹花魁?

  思鄉之情頓起,李廷龜望著玉河館的牡丹,口中喃喃著:“真想插上翅膀飛回去呢……”

  朝鮮使臣已經打包好了行禮,但走之前,還會再去各衙門道別。

  兵部大堂蕭大亨接見了使臣,他也知道他們所為何來,只是嘛……

  “呃,這么說吧,本官呢,也向陛下申請了降敕,但是,刑軍門題本有關王廟貼榜之事,圣批以為:朝鮮軍民泣告神言,殊為駭異——是以,未知圣上之意,不敢復請而來。”

  李恒福見事已至此,已無機會咨文內再添一項論議,遂只有作罷,帶著并非專為朝鮮辯誣事而起的奏文回國。于此次辯誣之行,這也算是一個小小的遺憾。

  ————

  朝鮮使臣去后不久,朱翊鈞即收到山東巡撫尹應元上疏報:臨清民變。

  這是一封很長的奏疏,大致講了臨清民變之本末——有腳夫小民三四千名,包圍了馬堂的衙門……尚未開門,但群皆叫喊,衙內頓時擁出多人,各持弓箭木棍趕人,鎖拿五六人進衙……只見外邊眾呼‘衙內殺死人了’,至眾心憤激,王朝佐振臂高呼,率人沖入衙門放火……死者三十余人。臨清守備王煬救出馬堂,而今合城閉門罷市……

  朱翊鈞只看了一半,就怒從心起:“這王煬,為何不早救人?朕看他就是故意的,讓陳矩拿下審問!”

  一旁伺候的田義一聽,暗自苦笑——笑這臨清守備王煬,即使救出了人,還脫不了罪。既有罪,又何必救?馬堂死了就死了唄,死了一個馬堂,還有張堂王堂李堂趙堂呢,反正宮里太監多。

  但這么說又像在咒自己,可田義不在乎,從二月陛下再次派出稅使起,他就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早來晚來有啥區別?死一個兩個太監又有什么關系!

  二月,朱翊鈞下旨,設市舶司于福建,派太監高寀代管礦務;遣內監楊榮開礦云南;陳奉征荊州店稅;陳增征山東林步等處店稅及馬匹土產;孫隆帶征蘇松等府稅課;魯坤代征河南;孫朝征稅山西……

  然后又遣內監邱乘云督原奏千戶翟應泰征稅開礦于四川巴州梁永;原奏千戶樂綱等征稅于陜西;監丞高淮督原奏閻大經往遼東開礦征稅。

  “另外,這王朝佐下撫按究問!”朱翊鈞又怒氣沖沖的吩咐道。

  “是,皇爺,小的記下了。”田義回應著。

  田義回了司禮監直房,徑直回到他的屋子。坐在軟榻上,又拖過旁邊的香幾,把兩只腳放在上面。

  少刻,就有干兒子為他端上香茗,然后跪在他腳邊,輕輕揉捏起他兩只浮腫的小腿。

  田義閉目養神,像是睡著了,卻見眉頭漸漸擰在一起。

  干兒子抬眼一瞧,見爺爺睡的似乎并不安穩,以為是捏重了,于是放輕了手上的力道。

  “就剛才那力道,”田義忽然開了口:“合適……”

  干兒子輕聲答道:“是,爺爺。”

  田義想著心事,自然睡的不安穩,眼珠埋在眼皮下,還在不停的轉動著——陳增和馬堂那兩人,他如何不知其秉性,都是貪猾狡詐之輩。他從來看不起這種人。

  他是知道,陳增自開征店稅之后,臨清至東昌百里,東昌至張秋九十里,張秋至濟寧又二百里,層層設卡征收,恨不得地皮都給刮干凈。那馬堂不找他鬧才怪!果不其然兩人爭執不下,還不是找萬歲爺來協調,令陳增稅東昌,馬堂稅臨清,才算了結。

  但真就了結了嗎?王煬那蠢材……要說文官里誰還能說上兩句,陛下能聽進去的?

  “沈閣老……”田義喉嚨里嘟囔一句,可能也只有沈一貫的話,陛下還能聽進去一兩句……

  “德福,”田義閉著眼吩咐道:“你去把傻子給爺爺叫過來。”

  那叫德福的干兒子抿嘴一笑,“是,爺爺,小的這就叫傻哥…哦不對,聰哥過來。”

  德福去了,田義還在琢磨,他本想寫個條子給沈一貫,但轉念又想,條子恐怕不妥,還不如讓人去口稟穩當。

  一炷香,孫志聰就興沖沖的趕來。

  “爺爺,小的來了,”孫志聰咧著嘴傻笑。

  田義乜他一眼,心中不禁打鼓,這傻子能交代清楚嘍?

  遲疑老半天才開口:“志聰,你去一趟內閣找沈閣老,就說……”

  孫志聰附耳過來,田義將話組織了一下,細細交待與他。孫志聰不住點頭,末了,田義生怕他記錯話,又交待了一遍。

  “小的記住了,爺爺。”孫志聰信誓旦旦的說道。

  “行,那去吧。”

  孫志聰去了內閣大院。田義似乎并不擔心他,孫志聰傻是傻了點,但有一點好,口風緊,交待他什么不能說,他就真不會說。但田義也清楚,他這不是謹慎,而是腦袋轉不過彎來。宮里哪個不是人精?傻子對人精,可不就得是認死理?任你口吐蓮花,我自巍然不動。

  至于那個‘傻子’——自打孫志聰說了之后,早暗地里去查清楚了。只是目前他還不打算告訴陛下,且觀察觀察再說,是否真如他的諢號一樣?至少目前他所了解來的,這李進忠并非‘好人’,吃喝嫖賭均沾。前兩項不說,就后兩項,他是太清楚了,別以為褲襠里缺了那二兩肉就不會嫖,一樣的,而且**超乎常人。要不西院(西城咸宜坊內)那些太監外宅里,多的是本地娼婦呢。不過倒是沒聽說那李進忠養娼婦,宮里也沒聽說誰是他對食,估計也是沒錢。

  “這宮里啊,聰明人多了去,獨獨傻子是稀缺貨……”可這世上的事啊,難說,聰明人真就聰明?傻子真就傻?萬一是大智若愚呢?

  田義找孫志聰給沈一貫帶話,孫志聰來內閣大院找到沈一貫,將田義的話原樣復述一遍,之后也沒多嘴,也不等沈一貫再次詢問,就告辭退了出去。

  反倒是沈一貫愣了半天,田義的意思他聽是聽明白了,但也只有苦笑。陛下能聽?陛下能聽還是今天這局面?田司禮也太看得起他了。

  三月的時候,戶科給事中包見捷給陛下上疏,言《切惟礦事之害》——猶意陛下惜國體重,重民瘼(病),萬萬無久而不厭厭,而不罷之理,乃邇來武弁參伍,表里為奸……開采棋置,榷稅星滿,甚至孤危如遼左計且為之也。世界至此更無一處得干凈。百姓至此更無一方得安樂。從古至今有舉動如斯,光景如斯而能長治久安者,未之嘗聞。乞亟罷礦店,撤回中官俾人,心早有一日安,則宗社早有一日之福。

  陛下怒而降旨,謫包見捷外任,并奪俸一年。

  第二天他就上疏陛下,希望乞宥包見捷以光圣德——陛下褒其忠愛仍以包見捷等逞臆煩擾諭之,臣復上言恭讀圣諭,以忠君愛國獎臣,臣亦私以此期許,而不敢過遜。臣見不忠之人若鷹之逐,惡鳥絕不敢為之解救,為之解救者亦必忠君愛國之臣,陛下亮臣此意,則孤臣有托矣。

  話都說道這個份上了,還不是疏進大內,從此渺無蹤影。

  他上疏之后,左庶子葉向高不也跟著上言‘惟礦稅之憂’,不報;吏科給事中趙完璧上疏救包見捷,陛下切責,奪俸四月;最該言礦稅的戶部尚書楊俊民也上言陳礦稅之害,乞撤回中使,重審原奏官民之罪,以謝四海,不報。

  連臥病在家的趙志皋也上疏言礦稅一事——不論礦之有無,遍行開采,致使富戶包賠,小民亦科派而怨聲載道,不論稅之規則橫行邀截,致使商本消折……所得進,上者十之一二,暗入私囊者十之八九,皇上深居九重或為洞察,以致礦稅遍天下,掊克盡閭閻,官不轍民,民不聊生,此等景象豈是盛世所宜見?

  盛世?沈一貫不禁又想起張居正秉政的那十年,“彼謂之盛世否?”接著又搖頭嘆息一陣,似自嘲一般,“比之張江陵,我沈一貫不及啊!”

  至少張江陵的話,陛下聽之八九,而他的話,陛下能聽進一二去?田司禮真是太看得起他了。吳宗堯那案子他上疏勸諫了,可現在陛下還壓著不報呢……

  沈一貫病了……上言,催補閣臣。帝,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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