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長,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你愿意聽我說?”這是丁一的反問。
這倒是有點出乎池遠的意料,頓時心頭一喜,急忙說道:
“當然!”
“這樣啊……”
丁一糾結了一下,睜開眼睛,突然轉過身,正躺在病床上,無神地盯著天花板。
“我不想通知爸媽的理由也很簡單——我不知道怎么面對他們。”
他的嘴角似笑非笑,眼神落寞:
“很奇怪是吧?居然連父母都不知道如何面對……”
池遠盯著他的臉,并沒有因為丁一的話而感到意外。
“但是,學長,你現在是跟你爸媽住在一起吧?”
這是他覺得疑惑的點。
既然住在一個屋檐下,那終究是低頭不見抬頭見。
丁一點了點頭:
“嗯。我休學了,只能回家里住了。你是想問,天天見,如何面對自己爸媽是吧?”
“呃,是這樣。”池遠尷尬地撓了撓鬢角。
這樣的丁一讓他有些不習慣了。
“其實也沒多難。”丁一回憶起來,語氣看不出多余的感情:
“我想要休學,校方也認為我應該休學,但我爸媽是不太愿意的。因為……他們很忙,所以,第一個月,我根本不需要考慮如何面對爸媽的問題。”
工作完,拖著疲憊的身軀只想早點休息,談什么面對?
池遠卻注意到了丁一說的是‘第一個月’。
“那之后呢?”
“之后啊……”丁一眼簾低垂,語氣平淡。
“我經常睡不著,總是夢到高三的時候,就經常出來轉一轉,等我閑逛回去,爸媽也已經睡著了。”
‘閑逛’?
池遠微微瞪大眼睛,想到了自己和丁一的相遇,語氣有些不確定:
“你閑逛是在……”
“在書香雅苑小區,畢竟我的高三都是在那里度過的。還有你朋友的家……我和你也是在那里再見的吧?也是那天,我撞了英子一下。”
丁一眼神中浮現幾分歉意,“抱歉,我當時真的沒注意。”
“沒事,都過去了。”池遠擺了擺手,隨即回想起當時丁一的狀況,“倒是學長,你當時精神狀況很不對勁兒……”
“我知道我病了,我早就知道了。”丁一臉上帶著微笑,“但知道了又如何?”
“告訴父母,然后去看醫生啊!”一激動,池遠就撐起了身。
剛撐起身,就覺得手上使不上力,又摔回了枕頭上。
丁一知道他為什么這樣激動,想來是因為喬英子吧?
心里嘆了一口氣,他突然有些羨慕那個女孩子的幸運了。
他們這樣的患者,正是需要這么一個理解、愿意支持并幫助自己的朋友。
“別激動。”丁一安撫了一聲,“聽我慢慢說。我一開始就告訴了爸媽,在我休學的時候就告訴他們了。”
“但是,他們不但沒有理解,反而罕見地罵了我一頓,說我不求上進……那是我第一次從他們口中聽到那么重的話。”
從小到大,因為成績優異,他一直都被視為爸媽的驕傲,沒想到有一天‘不求上進’這一形容詞會落到他的身上。
想一想,丁一就覺得難受。
他自嘲地笑了笑:
“畢竟是青華嘛,好不容易考上的。”
青華,是家長心目中,國內的最高學府之一。誰不想自己孩子能考上青華或北大?那都是光宗耀祖的事!
但他們的認知也僅僅如此了。
在他們看來,估計休學和退學差不多吧?都意味著自己孩子考進去擺爛、浪費機會。
池遠也覺得無奈,并不是所有爸媽都像他爸媽一樣,喜歡放養,很……開明。
終究,有好有壞吧。
他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深究。
“學長,你是發現自己患上了抑郁才選擇休學的?”
池遠轉移了話題,看著現在的丁一,他很難將其與高考完意氣風發的學長聯系起來。
上個大學,到底發生了什么呢?
他回憶起了自己之前的猜測,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道:
“那抑郁,是因為不喜歡自己專業嗎?”
丁一瞳孔微微一縮,隨即又嘆了一口氣:
“對啊,我并不喜歡金融學。我曾經嘗試著喜歡它,也在專業內名列前茅。”
池遠笑了笑,想要緩和一下沉重的氛圍。
“學長的學習能力一直很強啊,只要花點功夫,當然能學好。”
“夸我就算了,你比我聰明多了。”
“學長,我是說真的。”
丁一扭頭看向池遠,似乎要看穿他整個人:
“我也是說真的,你當時只是不愿意學而已。你現在有愿意學的理由了,成績應該很好吧?”
“學長,有人跟你說過?”池遠有些驚訝。
“不,我猜的。”
“這么猜的?”
丁一笑了,很篤定地說道:
“如果你成績不怎么樣,宋老師可不容忍英子在高三還和你這樣親密接觸了。有了英子這個理由,你的成績進步肯定會很快。”
“厲害!”
這番推理,池遠忍不住對他豎起了大拇指。
作為宋倩的學生之一,丁一還真了解宋倩的性格。
“這沒有什么好厲害的。”
丁一搖了搖頭,情緒又有些低落了起來:
“因為我了解目標對學習的積極作用。就像你努力學習是為了追上英子,而我當時努力學金融,是為了轉專業。”
“所以,就算我不喜歡金融,我也能為排名整天泡在圖書館。”
聽到這,池遠心頭一抖。
丁一后面的話,不用說他都能猜到了。丁一變成現在這樣了,就已經說明了結果。
這個專業……肯定沒能轉成功。
也是這個時候,丁一看了過來:
“但即使我是專業第一名,但也沒能轉專業,因為……轉專業需要家長知情同意書!”
就這么一封家長知情同意書,堵死并否定了他之前的所有努力。
為了徹底封死這條路,他爸媽甚至通過輔導員聯系上了院辦。
做得很絕。
以至于,丁一說這話的時候,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擠出牙縫的。
至今,他也沒能釋懷。
“學長……”池遠有些擔心。
丁一搖了搖頭,平靜下來,示意自己沒事:
“雖然努力都白費了,但這也沒關系。最讓我難受的,是爸媽的不理解……”
“我喜歡地質學,這點他們明明知道的。可他們在知道我有轉專業的想法時,給我打了一通很長很長的電話。”
“在電話中,他們幾乎將地質學貶低得一文不值,滿口為了我好,不讓我轉專業,因為金融學有錢途。”
“……”
這幅說辭,池遠突然覺得好熟悉。
不就是……宋姨勸英子的嗎?什么航天又苦又累,沒錢還聚少離多。
也難怪,英子能和丁一共鳴了。
在心底嘆了一口氣,池遠并沒有打斷丁一。
丁一甚至將爸媽當時的說辭都一一復述了出來。
估計,丁一爸媽都沒想到,自己隨便一番話,都能對兒子產生這樣大的影響,一直惦記在心里吧?
別說他,丁一自己都想笑,那種自嘲的笑。
“我告訴他們,我想學地質學是因為喜歡,而不是為了什么前途。”
“但他們會說:‘喜歡能當飯吃嗎?爸媽只希望你將來能活得輕松一點,這有錯嗎’!”
“從父母的角度來說,希望孩子活得好點,這并沒錯。而放著好好的金融不學,在他們看來這是愚蠢的……”
最終,通話以他的沉默結束了。
他選擇了妥協。
“自那以后,我發現,我學不進去了。”
“不只是學習,我經常在半夜醒來,一直呆滯到第二天早晨。”
“漸漸的,不只是失眠、厭學,我經常什么都不想做,心里無端地煩躁,對什么都不感興趣。”
“我從宿舍里最勤奮的人變成了最懶惰的人,不想上課、不想出門、不想動,甚至不想說話……”
“這個時候,我就意識到我病了。想要辦理休學,告訴爸媽,得到的不是理解而是一頓批評教育。”
“這種學習狀態,自然引起了學院的注意,他們替我辦理了休學。要不是我之前一直是專業第一,就不是休學,而是退學了。”
“回到家,這樣的狀態也沒有任何改變。”
丁一嘴角的弧度越發牽強起來。
那個時候,他整天都處于深深的無助感、絕望感之中,沒有人可以理解他,似乎整個世界都與他隔離了開來。
甚至……在被爸媽從警局領回家后,他被‘物理隔離’起來了——不允許亂出門,給別人添麻煩。
心理醫生也不用去看了,畢竟,他爸媽沒覺得他有病,就是叛逆期遲來了。
他爸媽的做法,真的讓他寒心。
漸漸地,也失去了自救的想法。今天離開家,他本就沒想再回去,也沒想和其他人有牽扯,也就沒想和池遠、英子打招呼。
站在了高樓上,在踏出那一步前,他看到了季楊楊一家——說說笑笑,氣氛和諧。
于是,他猶豫了,或許是覺得自己跳下去,會給其他人帶來麻煩。
所以,才有了池遠在河邊發現發愣的他。
想到這里,丁一再次看向池遠,自問自答道:
“所以,對于家長而言,我們的意見真的重要嗎?”
“或許不重要吧。”
聽到這,池遠知道,自己已經很難憑借自己說服丁一了。
他似乎對自己爸媽已經完全失去了信任。
丁一看出了池遠的難受,便詢問了一句,“你還愿意聽我的故事嗎?”
他的語氣明明很平淡,但池遠卻從中其中了一絲希冀。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
“……聽!”池遠咬牙回答。
不管是不是真的,他都覺得丁一急需一個人聽他傾訴。
“是嘛。”丁一啞然失笑,捂住了眼睛,“你是第一個愿意聽我說完故事的人。”
其他人,只會以為他發病,就連他爸媽都不愿意聽他說完。
畢竟,痛苦是會傳染的。
而沒人喜歡痛苦。
“其實,這也不是我爸媽第一次無視我的意見了。”
丁一看著天花板,潔白得有些令人有些恍惚。
“一年前,填志愿的時候,我填的還是地質專業。但在提交前的那個晚上,我爸媽趁我睡著,就悄悄打開電腦改掉了我的志愿。”
池遠:“……”
他突然理解丁一了。
“志愿不是有兩次取消志愿的機會嗎?他們為了防止我半夜起來突然奇想看看志愿,直接將兩次機會都用光了。”
丁一面無表情地復述著,手卻已經暗自攥緊了。
“這是我拿到看到錄取信息后,問他們,他們才告訴我的。”
池遠:“……”
好絕!
他已經能想象,丁一看到‘青華大學金融學擬錄取’這幾個字時,一臉懵逼的情景了。
“叔叔阿姨……挺懂的啊,連能確認幾次志愿都知道。”池遠訕笑著說道。
他自己作為一個高三學生,都快填志愿了,都不知道這點。
有些羞愧。
聽到池遠的話,丁一卻搖了搖頭,一臉復雜地看著池遠:
“不,我爸媽他們不知道。是因為他們委托了宋老師作為志愿填報輔導老師。”
“……輔導老師?”
池遠突然想起了丁一睜眼看到宋倩,那懼怕的表情,不禁抽了抽嘴角,問道:
“宋姨還做了些什么?你爸媽想讓你學金融,是宋姨建議的?”
看到池遠這一臉緊張的模樣,丁一解釋了一句:
“哎,宋老師沒做錯什么,是我爸媽委托她進行志愿填報輔導的。”
的確,為了不浪費分數,經常有家長委托老師進行這種輔導。
這雖然有報酬,但也不多。池遠猜測,宋姨肯定也看不上那點錢,之所以接受這一委托,肯定也是希望自己的學生能充分利用分數。
雖然是出于好意,但結果可不一定是好的。
可以想象到,宋倩知道丁一想考地質學這一專業,肯定是不會贊同的。
而以池遠對宋倩的了解,他宋姨性格多強勢,就喜歡用論據證明自己的觀點,并說服其他人。
顯然,丁一爸媽就被說服了,甚至動了改自己兒子志愿的心思,還真這樣做了。
嘶……
不得不說,他宋姨性格缺陷真的很嚴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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