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猜到了池遠心里所想,亦或許,丁一只是想借池遠的面,說一說自己的真心話。
他一直盯著天花板,除了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反而讓他能夠平靜下來,面對自己的內心。
“我曾經也埋怨過宋老師,但我又記得她的恩情。畢竟,也是多虧了宋老師,我才能考上青華大學。作為一名老師,宋老師真的很優秀,這點毋庸置疑。”
“我的心里一直很矛盾。”丁一淡淡地說道,“因為這種復雜的情緒,我也不太敢面對宋老師。”
“我一直都知道,她其實一直把我當做驕傲。但我作為驕傲,一邊暗自在心里埋怨過他,一邊暗自頹廢。”
他轉過了頭,“你覺得,這樣的我,有臉面對她嗎?”
能嗎?
池遠將自己放在丁一的位置思考這個問題,也只能得出否定的答案。
他雖然能夠面對,但依然會很別扭。
何況丁一?這么一個內向敏感的人?
“我明白了,學長。”池遠嘆了一口氣,“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丁一沉默了,用手腕蓋住了自己的眼睛。
接下來怎么辦?
他沒有想過。
見狀,池遠更是無奈。
哎,每個人都喜歡逃避。
但有時候逃避真不見得有用,也不是可不可恥的問題。
“你爸媽肯定要找你的,到時候怎么辦,回去還是維持現狀?”
是啊,再怎么逃避,能逃避父母嗎?
還是在丁一沒有畢業,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的情況下。
而丁一因為死里逃生,已經清醒了過來,再裝傻也裝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這是他唯一能給出的回答。
“那聽我說說如何?”池遠提議道。
丁一并沒有拒絕,他始終記得池遠對他的恩情。論理解,這個不太熟悉的學弟,都比他爸媽理解他。
看到丁一還能聽進去他的話,池遠松了一口氣。
“丁一學長,你還有尋死的念頭嗎?”
這么直接的問題,他直接問了出來。
他相信丁一更喜歡這種直接的方式,雙方坦誠相待的前提是其中一個人率先付出真心做出表率。
面對這個問題,丁一沒有立刻回答。
被胳膊擋住,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但隨著池遠的聲音,他眼前浮現了畫面——那是他在河中拼命掙扎的畫面。
肚子里鼓鼓的,也告訴他那并非只是幻覺而已。在痛苦掙扎中,他不知道喝了多少水。
突然間,有些恐懼了。
“沒了,太痛苦了……至少,我不會再跳河了。”
意思是,除了跳河外,還有想法咯?
池遠癟了癟嘴,故意說道:
“學長,可不僅僅跳河痛苦,你能想到的方式,都很痛苦。”
為了增加說服力,他又列舉了幾個例子:
“就拿只有一瞬間痛苦的跳樓來舉例吧?真的是一瞬間的痛苦?那都是假的!”
“一瞬間?那只是因為樓層不夠高,最后摔成重傷又是一種折磨。”
“一旦樓層高了,就算只有短短一兩秒,但以人類大腦而言,一兩秒也不短了。”
比如,一名短跑運動員,從聽到槍響到跑出去,僅僅需要150毫秒。
再來個直觀的,魔方還原需要思考時間吧?三階魔方的世界還原記錄僅僅只有秒。
人的大腦結構奇妙,擁有超強潛力,只是等待著被開發。
而有句話是這么說的——‘人都是逼出來的’。每當人瀕臨絕境,總是容易爆發出巨大的潛能。
所謂求生欲……就算是人想著對死無所畏懼,但身體,包括大腦,卻會自發地作出反應。
往往這就表現于,人生走馬燈。關于這點的真實性,也有不少腦科學家和神經科醫生在研究。
比如,阿杰瑪勒·澤馬和他的團隊,就無意間通過大腦掃描技術,觀測到了一名老人死亡前后15分鐘大腦的異常。
證明了這一點,池遠覺得還不夠,便繼續引導道:
“玩過跳樓機的都知道,那下降一瞬間,心臟跟不上身體下降的騰空感,一般人真的難以忍受。”
“跳樓機畢竟只是娛樂項目,機器能夠有意識控制了加速度,以免人體承受不住。但跳樓的時候,能夠大喊一聲,讓重力加速度g變小點嗎?”
“不能吧?”
“不僅如此,身體在重力的作用下急速下墜,空氣增加的壓力不斷鉆進鼻子,干擾呼吸,呼吸困難。”
“而越來越強烈的窒息感,還會讓體內的腎上腺素瘋狂分泌!”
“學長,你應該記得腎上腺素的作用吧?這個時候,大腦活動異常強烈,觸覺、聽覺、視覺在這一刻就變得無比異常。”
“這些異常都會對我們產生心理作用,影響我們大腦對時間的感知,覺得整個世界都放慢了。”
丁一下意識順著池遠的話思考。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當時自己痛苦的經歷,臉色更加慘白了。
這在池遠的意料之中。
不過,他自己也沒想到,曾經無聊才去看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在這個時候能夠派上用場。
“在這一段時間,大腦不可避免地思考起了很多東西。思考得越多,對死亡的恐懼也會被拉得越大。所以,很多人在半空中往往會產生后悔的情緒。”
“但還能后悔嗎?隨之而來的只有絕望,因為你什么都已經做不了了,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砸向地面。”
池遠的聲音低沉,自己也慢慢帶入了進去。
“然后,在落地前,你的大腦和眼睛會因為不斷充血而讓眼前一片模糊,肌肉也會因為死亡的威脅迅速收縮,身體變得僵硬起來。”
“最后,那的確就是一瞬間的事了。你的骨頭、大腦、內臟可能會因為高度太高,像破碎的西瓜一樣爆開。”
丁一的臉色一片慘白,嘴唇微微顫抖著。
但池遠還沒有說完:
“而他死后,對那些深愛的人,又會是多大的打擊?”
你猜,那些恐怖游戲中,為什么動不動陰謀想要某人死而復生?
靈感怎么來的,不用多說。
“這就是運氣不好的情況。”
“如果運氣好,你或許還能活下來,醫生會把你破碎的身體拼接起來,該替換的便替換,該治療的治療。”
池遠笑了笑:
“但那終究是無法徹底修復的是嗎?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
“真的會有人茍延殘喘地活著而不生出負面情緒嗎?”
有,那是傳說中的圣人。
但池遠并不認為,人類中能出現那么多圣人。
因為自身缺陷,心理陰郁的例子真不少。
丁一本就內心敏感,他自知自己無法做到。
“活下來的人會活得很痛苦,但痛苦的也不僅僅只有他一個,他的爸媽,甚至家人,都會感到痛苦。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
物質,是的,金錢。巨額的醫藥費是沉重的負擔。
有些人困于貧窮,甚至覺得‘生不如死’,這還需要舉例嗎?
呼出一口濁氣,池遠作出了總結:
“所以,跳樓的痛苦并不是一瞬間而已。”
他瞥了一眼丁一。
后者依然用胳膊擋住了眼睛,嘴唇慘白。
但看不清楚表情。
為了保險起見,池遠又開口了:
“還有一個常見的誤區,影視劇常常用‘吃了藥安詳地睡了過去’帶過一個人的死亡,其實也不正確,吃安眠藥……”
“別、別說了……”丁一聲音顫抖地阻止道。
池遠眨了眨眼,“那學長,你沒有那方面的想法了吧?”
丁一嘴角泛起苦笑:
“差點死過一次,真的沒有勇氣了。而且照你這么說,什么都很痛苦,一般人哪還敢去死啊?”
池遠卻不以為然。
“我這些話,也就對那些態度不那么堅決的人起作用而已。”
那些想死的,哪里攔得住?
他們已經沒有什么在乎的了,也不在乎死亡。
你瞧,那些重度抑郁的人,他能夠聽進去話嗎?必須得先靠藥物影響他的身體。
所以,池遠說這些話,也是建立在丁一現在對死亡的恐懼上,對癥下藥罷了。
“不過……”
池遠想到了什么,繼續說道:
“痛苦很小的死亡方式還是存在的,也就是所謂的安樂死。通過藥物,切斷人的感知,差不多起個麻醉效果。”
聽到這話,丁一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不由地感嘆池遠的嚴謹。
“你怎么那么了解?”他提出了自己的疑問,“難道你曾經也有……”
“打住、打住!”這把池遠都嚇到了,無奈地解釋道:
“我可沒有那方面的想法。畢竟,人生值得,還有那么多事可以做!”
人生值得……嗎?
丁一有些恍惚。
但身體上的疼痛卻又明確地告訴他:他還活著,還在這個人世間。
“那你為什么會去了解這些?”
“為什么啊?”池遠回憶起來,嘆了一口氣,“因為無聊啊。”
“無聊?”
“嗯,無聊。”池遠動了動身體,感受到了一瞬間的乏力與酸痛,扭過身來,面對著丁一。
“學長,我的家跟你不太一樣。很小開始,我就是一個人。雖然有宋姨一家照顧我,但終究我也得回到自己的家。”
“特別是在英子升學初中后,我一個人待在家里的時間越來越多。”
“升學,是宋老師要督促英子多學習了吧?”丁一猜測道,“但你為什么不跟她一起學呢?”
池遠眼神晦澀,只是說:
“因為我小學的時候,從來都是年級第一。”
“……”
雖然池遠沒有明說,但丁一卻明白了。畢竟是宋倩的高徒,還是明白自家老師是什么樣性格的。
所以,他看向池遠的眼神中帶上了同情。
池遠現在已經不在意了,只是一笑而過:
“其實,對我來說,學習對我來說并不難。后來沒了興趣,就看看亂七八糟的書,學一些亂七八糟的技能。”
這不是他自大。能夠在小學階段,瘋玩的同時,一直保持年級第一,也證明了一些天賦的存在。
后來只是空白期太長,心態也發生了變化。
方仲永,大抵就是這樣。
“我信你。”丁一突然說道。
池遠愣了愣,隨即笑出了聲:
“學長,你還是第一個我說你就信的人。就連英子,當時我跟她比成績,她都不信。更別說班上那些同學了,他們看到我的成績,好多人都覺得我作弊。”
對于那些嘲笑過池遠的同學,丁一沒什么想說的。
“但,英子學妹,是因為你之前做的一切,讓她感到失望了吧?”
“或許是吧……”池遠收斂的情緒,看向丁一,再次問道:
“學長,你說你信我,對不對?”
“嗯,我信你。”
“那你還想學地質學嗎?”池遠追問道。
“想!”丁一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如果不想,他就不會在精神失常后,還不忘高三時候的那間房子。
他想回到那里,找回高三時的自己。
找到,被扔掉的,當時的夢想。
池遠滿意地笑了笑,“那我有辦法幫你。”
丁一眼睛亮了起來,這還是池遠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光。
“我、我需要做什么?”
他明顯有些激動。
“面對宋姨,跟她把真心話都說出來,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池遠緩緩說道。
這不僅是為了幫丁一,也是為了幫他自己,更是為了英子。
“……”丁一表情一僵,眼簾低垂,嘴唇都有些發抖,“不行的、不行的……”
“為什么不行?”池遠并不意外地反問道,“學長,你依然不敢面對她嗎?”
丁一輕輕搖頭:
“面對,其實可以。但說真心話……不行……不行的,就算說出來,宋老師……也不會相信的。”
或許,就跟他爸媽一樣。
池遠嘆了一口氣:
“學長,如果我告訴你,宋姨她已經有所改變了呢?”
丁一不為所動。
——像宋老師那樣偏執且高傲的人,真的能夠被改變嗎?
“你可能不信,但我覺得她改變了。”
池遠慢慢地說道,回憶起之前的種種細節:
“之前英子和宋姨鬧得很僵,甚至大吵了一架,就在不久前,但剛才你也看到了,他們倆的關系如何?”
“……很好。”
丁一實話實說。
那母女間放松的相處氛圍,甚至令他有些羨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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