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雄兔眼迷離 > 不知春(五十六)
  他所有的不甘和掙扎都跟著齊世言從高臺跌毀,究其原因,宋家兩子,雖長在京城,卻與父親宋柏書信頻頻,關系融洽,詩文傳家養出來的儒生,本就極重倫理綱常,哪比的薛凌一身反叛。

  大抵此時此刻,他才能真的嘗試著去想,自己的父親宋柏,當年是錯的。人不能靠活著完成一件事情,那大多數也不能靠死亡來完成。

  所謂舍生而取義者,除卻勇氣,還需要些運氣,畢竟十之八九,舍了生,根本取不到義。

  他,如果用相同的方式去追求清白,只會落個相同下場。薛凌,才是對的。

  對與錯,就是要無比慘烈的結果擺在眼前,人才會承認。薛凌不過是,看見的早了些而已。

  齊秉文已丟了手,進到里頭招呼出兩個精壯漢子,合力將齊世言尸首搬到了一處石璧茅屋里躺著。

  蘇凔心中不忍,卻不知如何再勸。隨后又有人拿了些黃紙香燭之物,勉強開了條身后路。至少一盞引魂燈是燃著了,若真有陰司黃泉去處,起碼齊世言不至于魂歸混沌。

  燭火飄搖之時,屋外太陽始斜。齊秉文打了盆水,遞過一條帕子,道:“蘇大人身上不潔,稍微洗洗再走吧。”

  此舉看來殷勤周到,話里卻是趕人之意。但自己身上確實沾了些血跡,衣物之上消不得,手臉方才只擦了擦,這會洗洗也好。蘇凔右手接了帕子,剛要將雙手浸到盆里,左手將攤未攤忽地在水面之上停住。

  那半張表書,還蜷縮在手里,就等著他放虎歸山。

  蘇凔偷眼往旁看了看,齊秉文取了個草團子跪坐在齊世言遺體前,并未關注自己如何洗手之事。

  他盯著手腕,好似不是要洗手,而是要壯士斷腕,片刻后近乎顫抖著將左拳沒入水里,溫熱液體從瞬間從指縫間往里侵襲。

  冤也好,屈也好,過往種種,都消于這些許微波之間。

  他遲遲不肯將手拿出,只記著,齊世言從高臺栽倒后,自己飛身撲下去,雙手將人攬起時,人已是出氣多進氣少,再說不出話了。

  大概是將死之人毫無威脅,又或者魏塱想看看同黨還有誰,故而并沒有立即令御林衛圍上來,蘇凔得以抱著齊世言,占盡他彌留的最后一點恩惠。

  “宋...宋....”

  他感受著手里紙張在一點點溶解,清晰的辨認出齊世言當時喊的是“宋”,而不是“蘇”。

  清霏知道自己是宋柏之后,齊世言又與薛凌牽連,兩爾加持,知道自己身份理所當然。

  所以臨死之際,他想喊自己什么?

  宋....宋滄?

  蘇凔在那一瞬間無比慌亂,縱他已打算要自表身份,可“宋滄”二字快要從別人嘴里喊出來時,慌到他一身汗毛倒豎,不顧手里還捏著表紙,連帶著一起按到了齊世言胸前。

  “伯父。”他喊得如此大聲,別人聽來想是以為他悲痛欲絕,實際不過是做賊心虛,唯恐齊世言回光返照而已。

  現手浸在在水里,連自己都對那會的慌亂百思不得其解,喊出來了,不是更好么,怕什么呢?

  或者是,怕....自己來不及張口,就被人當通緝犯當場格殺?

  他仰臉,默不作聲喘了口氣,只覺甚是荒唐,當初被薛凌救出,東躲西藏時也沒如此感嘆過通緝二字,怎么現在,才真真切切的開始唏噓,自己本是個見不得光的罪犯死囚呢。

  他張開手指,紙團經水浸泡后只稍稍往上浮了一浮,而后乖順沉于水底,只三倆氣泡搖曳,從指縫間溜出來扶搖而上,而后在水面啪嗒一聲,消失的無影無蹤。

  看一側齊秉文還跪的老老實實,蘇凔在盆底雙手合十,將那個紙團子碾于其中,稍加用力,便只得一盆碎屑。

  齊世言為何扯了自己半張表去,不得而知,可能真是因為臨終失了方寸。只沒想到,他扯去的那半張還好好揣在懷里,自己手中的半張,先成了一團漿糊。

  蘇凔端起盆,鎮定繞過齊秉文,行至屋外,找了個茂盛草叢,一揚手,連水帶紙倒的干干凈凈。

  隨后回屋里又與齊秉文聊得幾句,方知其也請了個僧人,估摸著不多時就該到了,阿彌陀佛念上幾句,午夜子時過半,立即一堆柴火燃起,這便萬事了了,等明兒清晨天亮,想來是人已離京有好幾里地。

  聽其口氣,不像是在說一個人的尸身如何處理,更像是說一塊好肉需得猛火烈油,若不是蘇凔插話插的快,他還能十分順溜的說再灑點鹽巴,配壺好酒。

  蘇凔本以為齊秉文布置了停靈物事,是打算依著規矩靈停三日再下葬,雖簡陋些,好歹應了章法,未料得說晚上就要燒了,猶豫一陣還是按耐不住,低聲道:“怎..怎突然這般急。

  死者為大,魂....魂..鳥念舊鄰,魚思故淵,伯父在天有靈,萬一還想多看看這京中,怎么不..停夠三日呢?”

  齊秉文笑意未減,閑適打了個呵欠,看著蘇凔道:“本來現兒個就要燒的,也讓蘇大人送他一程,畢竟這是是非非彎彎繞繞,你也算半個當事人。

  只是,以前聽得天恩難測,我還以為是個故作高深,今日方知此言不虛。那會子蒙蘇大人繡口,皇帝倒是不與伯父為難,可萬一事后想想咽不下這口氣,隨便撥個罪名來,要將伯父扒皮抽骨,誰也奈何得了他。

  若如此,我豈不是,連伯父最后的遺愿都未能完成,負他人之托,非君子也,還是早燒早好。”

  此話有理,先前在祭禮上,自己并無太大把握,走險一試爾。現聽的齊秉文如此說,蘇凔深覺有理,雖人講究入土為安,可既然齊世言遺志是想一把火燒了了事,后人自該聽從。

  不過,若擔心皇帝再度發難,那就越早越好,何必要拖到子時去。他擔心是齊秉文還有哪處沒辦妥,熱心道:“那...何不盡快,若有別的難處,我可周旋一二。”

  說話間想的是,京中諸事,便是自己言語分量不夠,那些人,總要賣李敬思幾分薄面。現兒個齊世言終未獲罪,只要齊秉文開口,斷無不行之事。

  齊秉文笑道:“非也非也,一盞燭火爾,哪里有什么難處。只是......”他頓口,沉思一陣,臉上憂傷漸來,終于像個死了至親的人。

  他道:“伯父交代一定要過了午夜再焚去他的遺體,說是.....今日為先帝忌,他為先帝老臣,雖不信世有閻羅地獄,可萬一真有,同日逝去之人沒準會魂歸一處。

  他哪有臉,去見先帝呢。

  莫不如容他魂靈再盤桓一日,好與故人錯開,如此.....便是有朝一日,當真見了,也.....也..也..”

  也如何,齊秉文聲帶哽咽,沒有說完。沉默片刻,又復先前笑意,看向蘇凔道:“蘇大人,伯父之為人如何?”

  蘇凔恍若沒聽見,齊秉文又喊得一聲:“蘇大人?”

  “嗯?”蘇凔回神,賠了個笑,神色尷尬。怎么會,怎么會齊世言無顏去見梁成帝呢?他今日所為,足證臣道,該....昂首挺胸的去見梁成帝才是啊?

  他記起昨日與薛凌爭執,究竟,誰才是沒臉去見宋柏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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