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我們是文官集團 > 008【籌餉與運餉】
  刑玠經略朝鮮時間并不長,但對于赴朝作戰存在的問題已有了相當體會,難怪當初宋應昌、顧養謙等人,包括后來的總督孫礦乃至李如松,都從一開始的主戰派到最后成為主和派,恐怕還是有一些原因。

  當初他也不是沒做過深入了解,但只有真正身在其位,才體會得深刻。

  其中問題最大的還是糧草輜重的補給,對于這點,他與楊鎬是深入談過的。楊鎬曾任山東右參政,分守遼海道,對于遼東、山東事務頗為熟悉,刑玠希望此次入朝之后,大軍的補給能最大程度的依托登萊海運來實現。

  依托山東,不僅是登萊海運問題,還有山東盛產‘北花’,出產優質布匹,如今北花已是江南棉紡的重要棉花來源,每年運河南下的漕船,有一半都是運往江南紡織重鎮的北花。而像沂州、登州、萊州等地,雖不產棉花,但家庭紡織卻十分興盛,所出產的布匹行銷至北方各地。

  布匹棉花同時也是重要的軍需物資,可制成阻擋鉛彈的棉被,壬辰之戰時,這批棉被是由遼東籌辦的。除此,更重要的是布匹能作為布幣,在朝鮮極為通行,用布幣從朝鮮民間換取糧草比用白銀更有效。

  這就不得不提壬辰之戰,當時朝鮮國王急于要明軍渡江作戰,又盲目夸下海口,但那時朝鮮整個行政體系幾近崩潰,以致實際戰爭中,朝鮮所辦糧草與通報朝廷的數額相距甚遠,草束猶缺。

  朝廷只負責撥付御倭銀兩,物資則需從地方調集,本著就近運輸的原則,在一切資源都有限的情況下,主要是遼東承擔了籌措和運輸。

  宋應昌坐鎮遼陽,遼東管糧官員則以調集儲備、外借和招買三種方式籌措糧草,并運至遼陽、鴨綠江沿邊城堡的囤倉中。在李如松率軍連下平壤、開城之后,倭軍選擇了固守王京,兩軍即呈對峙之勢,若圖再進,則需大量糧草支持。

  而當時山東收買糧草已十分困難,宋應昌除了令管糧郎中王應麟催征定遼各衛并鳳凰、湯站、沿江等堡的當年稅糧,還令遼東四道籌辦硝磺、車輛、牛、酒、韃靴等物。包括大量軍器,糧草全部運至鴨綠江畔,再水陸兼行轉運至朝鮮。

  即便這樣,平壤大軍依然是‘千里饋糧,師不宿飽’,朝廷也多次與朝鮮國王交涉,希望其選派精壯,水陸并進籌運糧草,但朝鮮的糧餉匱乏已超出想象,嚴重影響了進軍速度。宋應昌又不得不急催定遼衛雇覓牛車,從沿江堡站搬運糧草,而遼東海、蓋等地官員也調集船只將糧食運至金州各海口,再轉至義洲或開城。

  顯然朝鮮太過依賴遼東的輸糧能力,提出船只不必于義洲,可直接卸于平壤,則運輸無礙,無奈遼東的船只并不具備海航能力。

  朝鮮本國的轉運始終存在速度遲緩且投入不足問題,朝廷提出給銀雇傭朝鮮軍丁輸送山東抵運糧草,但朝鮮又以本國艄公不熟悉金州水陸而拒絕。收復平壤之后,從遼東陸運至王京所費甚巨,從海路直接運糧至王京又難度太大,所以后續物資皆在沿江堡倉堆積如山,而登萊等地糧草同樣堆積,更別說想從中原及南方倉儲轉運。

  事實上,刑玠希望山東成為此次征倭大軍的‘糧倉’,也是源于壬辰之戰期間,尤其在后期,遼東輸出規模遠不及山東顯著。況且遼東本就疲敝,再加上備倭援朝的擔子,往后遼東恐怕更加舉步維艱。

  楊鎬也明白刑玠的意圖,他道:“朝鮮之難不難于進兵,而難于運餉,所以下官有兩點建議:一是海運,壬辰那次,海船從登萊出發到金州即止,然后在圖轉運義洲,此次不如直接選擇鴨綠江口的薪島,或椴島附近,而且沿途也有各海島可以作為臨時停靠。”

  “椴島……就是皮島?”

  “是,我方稱之為皮島,朝鮮都稱為椴島。”楊鎬回道。

  “然后再圖從鐵山轉運?”

  “是,不過這要經圣上批示,需重啟海運路線,還需要有海運能力的海船。”

  “哦……那么,第二呢?”刑玠沉吟了片刻又問道。

  “第二,若是運餉依然困難,就要考慮直接與朝鮮當地貿糧,下官的想法是將中江關市由每月三次改為日市;其次直接從山東征一批青布,以布代銀,雖說如今朝鮮已能接受用銀,但布幣依然好用,與民間貿貨,百姓慣用米、布交易,這兩樣還是最受歡迎。”

  這點刑玠倒是從他前任宋應昌以往的書信中有所了解,當時李如松大軍入朝前,朝廷就提出過‘本折兌換’,用白銀來購買朝鮮的米谷,卻被朝鮮國王拒絕。當然,這也能理解,畢竟朝鮮至今還未有推行白銀糧餉制。而民間的魚鹽、牛馬、衣物等皆可換米,但以布為公認的貨幣。

  隨后朝廷也調整了貿易內容,那時遼東都司張三畏就以青布二千七百匹,紅布八百余匹易換了稻米六百多石,小米、黃豆一百多石。

  “哦,對了,”楊鎬又補充道:“聽說朝鮮這兩年農事豐稔,中江關市貿易也興盛不少,雖說米不至絕,但朝鮮官府的開支,及公私所需甚巨,況他們支付官兵的本色糧餉一直就缺,所以恐怕……”

  “所以你的意思,此次對我大軍糧餉的支濟還是會像上次一樣困難?”

  楊鎬點點頭:“恐怕是的。”

  刑玠不由皺起了眉頭,想了想,又問道:“我軍既然都如此,那日軍豈不更是糧餉不敷?”

  楊鎬回道:“上次我大軍還是因輸運跟不上,像平壤到王京一路,良策、車輦、林畔、云興等處芻草、米豆甚豐,邊山漫田也有荒草可割為飼馬之用,可就是運解頻出問題。下官覺得這次倒與上次不同,一是倭軍已盤踞南部多時,靠海上補給,恐做了長期打算,二是我軍此次戰略更為縱深,糧草補給問題將更加凸顯。”

  刑玠認真聽著楊鎬的分析,不由頻頻點頭:“所以你才認為選在薪島及皮島附近更好?”

  “是,”

  對于楊鎬所說的,刑玠深有感觸,四月起,朝廷就開始緊急備戰,從遼東購買騾馬、裝糧布袋、筐簍數以千計。遼東的商人在朝鮮地區亦有措辦,援軍急需的牛、酒、布花等犒軍物資在朝鮮慶尚、全羅道無處貿易,仍須由遼東官員四處易買。

  而糧草問題,實際他五月就已上疏陛下,建議海運宜從天津、山東、淮安各處搜求官民漁、商船二三百只,總運一二次以救目前之急。這就與楊鎬的思路不謀而合,只是楊鎬的建議更實際。

  至于中江關市,他倒是有聽說,壬辰之戰時,當時入朝軍需全是在此處轉運至朝鮮。為了擴大糧草等軍需的交易規模,遂定下了官市身份,甚至官府允許明人過江在義洲交易。朝鮮也從中江關市獲益匪淺,不過兩方對于貿易稅收時常產生摩擦,甚至朝鮮王廷中還有人希望關停邊市。

  此次大戰再起,運輸問題又擺在明面,雖說刑玠希望依托海運,但陸運也不可能放棄,所以中江關市必要存在。

  ————

  刑玠此時還在遼東督餉,七月二十八日就收到了漆川梁戰敗的消息,如今已過八月,而倭軍七月底又分成左右兩軍,很明顯他們是想水陸并進。

  戰爭局面已風云突變,刑玠眉頭深鎖,顯得異常冷峻,之前制定的用兵方略要做大的調整才行。聯軍最南的防線是南原,如此一來,南原恐怕危矣。

  他手邊還有一封密信,是在抓捕沈惟敬之后從他那里搜出的。刑玠拿起這封信,想了一陣,還是起身叫來隨從,跟著他一道往關押沈惟敬的地方走去。

  這封信乃是署名豐臣行長的人在五月二十六寫給沈惟敬的,刑玠知道這豐臣行長就是小西行長,信他早就看過,也早就想提審沈惟敬,只是一連壞消息傳來,讓他一時還忘記了。

  要說這封信也是奇特,居然是一封向朝方通風報信的信,信中不僅透露了倭軍進攻宜寧的計劃,還建議守城的防御使金應瑞不必戰死守節,以補將來和睦之事。

  “金應瑞,”刑玠口中重復著這個名字:“慶尚道右兵使……倒是跟倭寇挺熟啊?”

  就在不久前,他知道楊鎬已經就這人的‘通敵賣國’向朝廷上疏,而他也在奏疏當中,揭露了此人的一系列‘賣國’事跡。

  “證據確鑿嘛……”刑玠又冷笑一聲。

  這種事簡直聞所未聞,兩軍交戰,哪有敵方先出賣自己的軍事行動給另一方來打自己的?此間沒有蹊蹺才怪。

  而今沈惟敬被嚴加看守,其實他早就心知肚明自己的下場如何,畢竟活了一把年紀,還有什么猜不到的?只是直到被抓,他還記掛著讓倭軍撤兵一事。

  那是八月六日的事了,倭軍左軍將船只停靠在了岳陽,而且已逼近求禮。七日,他就想了辦法讓他麾下的牛把總帶上五名家丁,一名翻譯前往小西行長的駐地。

  只是小西行長不在求禮,而是與島津義宏在岳陽。后來牛把總一行又趕到岳陽,與兩人會面,并將沈惟敬的意思轉達,宣諭倭軍退去。

  小西行長卻道:牛把總,關白命令諸將必要攻陷全羅道,勢難中止,所以難以答應這要求。

  牛把總無奈,只得無功而返,但這時的沈惟敬已經被押往了遼東。

  “沈惟敬,說說這封信怎么回事?”刑玠來到牢房后就提審了他。

  沈惟敬默然了好一會,才回道:“據我所知,行長不是第一次‘通敵’,早在正月就已經干過一回,”沈惟敬將原委一一道出:“那時行長是通過通事要時羅將加藤清正的行動告訴了金應瑞,希望他轉告朝鮮國王,讓其水軍多加注意。”

  “小西行長是怎么說的?”

  “他說清正初四已到對馬,順風則不日當渡,而近來海面都是順風,清正很容易渡海入朝。他還建議朝鮮水軍速速進泊巨濟島,窺伺清正渡海之日,如果順風,他必來巨濟島,朝鮮水軍截擊即可。若是吹正東風,那么船隊就會直向機張、西生。”

  刑玠問道:“兩地與巨濟相距甚遠,朝鮮水軍不濟,又如何打擊清正的船隊?”

  “的確,朝鮮水軍雖無法打擊,但仍可以派遣大批戰艦嚴陣以待,只要脅迫他回日本就行了。”

  刑玠奇道:“充其量就是虛張聲勢。”

  “是,因為清正出兵前曾夸下海口,說他揭一竿而可定朝鮮,不然則請‘盡滅我族’。”

  刑玠愣了一愣,接著問:“那么結果如何?”

  沈惟敬笑了笑:“結果,不都看到了嗎?當時要時羅還勸金應瑞相信他的說辭,他說此次關白出征,與當年攻陷晉州的情形沒有差別,勢必要攻破幾處城池,并勸他不要堅守,只將居民財物盡數轉移,清野以待就好。金應瑞的態度卻十分強硬,說天兵今已大至,我國兵馬亦為整齊,當與一戰,一決雌雄……”

  “如果朝方真按行長的辦法,也就沒有今天了,而豐臣秀吉必定以‘誤妄’定清正的罪,如此一來,行長所主張的‘和睦’就會被豐臣秀吉采納。”

  刑玠半晌沒有說話,只聽沈惟敬又道:“其實當時慶尚道慰撫使黃慎已書狀朝鮮國王稟明,只可惜……”說到此,沈惟敬不禁嘆了一聲。

  “哎,只可惜朝鮮是設不及期而致誤事機……”

  刑玠不知說什么好,若真是這樣,那的確也就沒有今天。

  沈惟敬繼續說道:“他們渡海之后,小西常常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常夸朝方是‘諳熟用兵之術,多備戰艦至幾千艘’,好讓日軍先自產生懼意,不敢輕舉妄動。事實這招還是很有用,那時倭軍確實斂其下倭人,使他們不得恣行,避免挑起朝鮮之怒。同時他也讓朝鮮派出船隊到釜山炫耀武力,來震懾日軍,另外還策劃了朝方在二月初十左右,朝鮮水軍‘進泊釜山前洋,欲為遮絕糧道’的軍事行動,借以做實朝鮮水軍艦多兵強之說。但朝方又沒有認真應對,初十日雖然響應了行長的計劃,但只派出區區六十三艘,舟師數量如此之少,行長的‘播說’自然歸于虛地。”

  刑玠聽沈惟敬說到此處,多少有些哭笑不得了,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情,他也頭一次聽說,要是沈惟敬不說,恐怕朝中至今無人知曉,楊方亨也未必全部知道。

  “釜山前洋是倭軍海上糧道?”

  “應該是吧。”

  刑玠沉吟片刻,又問道:“你收到信后又是怎么做的?”

  沈惟敬回道:“我接到這封信,立即聯絡了朝鮮國王,并轉告了書信內容,至于朝鮮方是如何對待的,在下就不知道了。不過后來觀宜寧戰事,金應瑞當時并沒有被撤換,但作戰時,還是棄了城,并未選擇守節,想來他是得到了來自書信的消息。”

  沈惟敬頓了頓,嘴巴一張一翕,似乎言語未盡。半晌,他終是沒有繼續下去,他低下頭,抓住牢籠的手也無力的垂了下來……

  刑玠并沒有注意沈惟敬欲言又止的神態。

  幾日后,南原戰敗,刑玠很快收到了戰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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