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我們是文官集團 > 017【將星殞落】
  大軍雖然敗走蔚山,但朝鮮海防邊備參議亦對楊鎬說:“照今倭奴蔚山之敗,雖遭大挫,而行長、清正等酋尚雄踞全慶,負山依海,聯絡堅城,以緩局老我。”

  楊鎬深以為然,遂大軍抵達安東,他又重新進行了兵力部署,與倭寇相持以待,之后便回到了王京漢城。

  他一個弱書生,在蔚山戰役期間,與將士們一樣忍饑挨凍,著實難得。不過一回到漢城,緊繃的那根弦一放松,人立馬就病倒了。

  其實還是情緒上受了些打擊,他整日消沉,連家門也不愿踏出半步,直到二月上旬李德馨找到他。

  李德馨一見楊鎬便上前拉住他,急切的問道:“楊經理斯密達,王今日才收到塘報,說您上疏乞休,可是真的?”

  楊鎬懶得解釋,只是簡單回應道:“你也看到了,我病了,不堪重任,無益國事。”

  “楊經理,您是好官,不單您,還有麻將軍他們都是對朝鮮有功之人……”李德馨有些著急道。

  楊鎬一見,臉上露出些許笑意:“德馨謬贊,我楊鎬不敢自詡好官,聽你所言心中舒服不少,雖不知是否出自真心,但也心領了,多謝。”

  李德馨又道:“可如今戰事尚未結束,楊經理要是走了,我王還能……”

  “你不是收到塘報了嗎?朝廷已經否了我的奏請。”楊鎬笑著道。

  ————

  二月初五,京師朝廷又收到了刑玠上奏蔚山之戰的總結疏,疏中言此次蔚山之戰所獲之功,以及撤兵之考慮。后朱翊鈞亦批復:用兵以來,屢命相機進止,今兩次攻堅馘眾,國威大彰,養銳再舉,誠得萬全之榮……等功成之日,再行封賞。

  蔚山之戰,明軍又一次敗走,而吊詭之處就在于,倭寇同樣不敢窮追猛打,反而急切的要往后撤,與平壤之戰如出一轍。

  豐臣秀吉在蔚山之戰后收到了在朝諸將的收縮防守議案,但他卻駁回了退守蔚山、順天的提議。太閣發了話,諸將只有不動了,但也陰差陽錯讓明軍還不敢太過大意。其實兩方都存在一些實力誤判,于是乎,就這么相持了一個月。

  二月十四,加藤清正派了兩名使者向明軍投了議和信。信里稱‘因持久累年,軍兵疲困,愿與明、朝進行議和,以實現三國太平’。

  信中又稱,議和可在慶州舉行,也可在蔚山舉行;除此,他還闡述了此次入朝作戰的理由,并羅列出了與明朝達成和談的條件。

  刑玠看信中所寫的五個條件依然是上次議和期間的五條件,并且加藤還說:六年前徐一貫、謝用梓兩名使者來日本的時候,太閣殿下就已經明確向他們提出,那么這五個條件究竟有沒有傳遞給大明呢?

  整篇信用詞及其狂妄,刑玠看后氣得要死:“吾恨不得盡啖狂酋與和黨之肉!”而后也將倭寇使者拘禁起來。

  在島山之戰中,加藤就多次詐降,所以刑玠并未理會這封囂張的議和信。但事實上,在撤退島山之后,明、日兩軍小規模沖突一直都未斷過。

  之前刑玠從中協抽調了一部分兵力,屯在慶尚道的宜寧,本是用來西防順天、晉州的倭寇援軍,東還可以馳援當時的左右兩協。

  島山撤走的第二天,為了探察敵情,這一支埋伏的兵力抽調了十五名騎兵從宜寧南下,潛至島津軍屯駐的晉州城進行偵察。島津門下的三原、蓑輪引兵出城邀戰,明軍偵察見敵軍出動,便立即撤兵遁走,但還是有一名騎兵來不及撤,被俘。

  一審之下,被俘騎兵交代,明軍發兵百萬,至全州、南原,要屠滅駐守晉州的這支倭軍,因此才會派出偵察。

  島津果然被嚇,遂命三原、蓑輪撤回后方的泗川城。其余倭寇則聽明軍有百萬已進至全州和南原,嚇都快嚇死了,趕忙后退守到了西生浦等地,繼續筑城固守。

  到了二月,島津見‘百萬’明軍遲遲未動,又命門下重新回到晉州城,之后由守勢改為攻勢,不斷外出擄掠。二十一日,一股200人的擄掠隊伍分成三隊,一隊向慶尚道的安陰進發,其余兩隊則向慶尚道的咸陽和全羅道的云峰、山內進發。

  賊寇出動,明朝聯軍也隨即出動,只是敵人狡猾,見聯軍出動立即就撤了。聯軍搜尋一陣無果只得也撤,不料賊寇見其撤軍,旋而又殺了出來,在咸陽的登丘附近大肆縱火搶掠。

  二十八日,大雪才停,慶尚道的居昌又現擄掠的賊寇,依然還是島津,這回是麻貴派遣了解生和擺塞前去圍剿。兩人三月一日出發,八日抵達全羅道忠州。

  只可惜天寒地凍,擺塞途中又感染痰火,竟臥床不起,于二十六日返回忠清道的振威,最終因病亡故。擺塞去后,其所部兵馬有解生統領,繼續進剿慶尚道的倭寇。

  麻貴痛失擺塞,自是難受不已。但是萬歷二十六年的這個春天,才只是很多人厄運的開始。

  ————

  萬歷二十六年春闈,沈一貫出任主考官,其中一道題目就是他出的,中有一言:君有君道,臣亦有臣職焉。臣隨君側與無,臣等安在其為盡職也。

  巧的是,戊戌科殿試朱翊鈞所出題目恰為《帝王之政,帝王之心》,簡直就是君臣在遙相呼應。對于朱翊鈞來說,張江陵就是標高,其后的閣臣,沈一貫至少還是做的‘稱職’,但都沒有一人能超過張江陵。

  文有張江陵,武有李如松,是朱翊鈞心目中最理想的帝王之政,但他對張居正這個老師,感情卻又是最復雜的。一邊是張老師的能干讓他很滿意,一邊又要警惕他奪權,然后生出一個超級怪物來管著他。

  武將就簡單多了,去年底,百官終是沒斗過皇帝,朱翊鈞直發中旨繞過了所有程序直接任命李如松出任遼東總兵。

  四月初,內喀爾喀首領炒花聯合蒙古大汗布延汗及敖漢部首領小歹青來犯遼陽,過海州衛,入廣寧之境,李如松得報遂領兵馬五千馳援廣寧。

  四月二十日,王京漢城,

  李德馨正向國王李昖稟道:“近日遼陽、廣寧之間被韃賊圍住,人不得通行,為督府所送牛羊貿易的沈彥邦千總都為韃賊所陷。”

  李昖一聽連忙問道:“哦?可是李提督身死有何曲折?”

  李德馨嘆道:“今日有廣寧來人到楊經理衙門密談,據說,那日李提督得廣寧游擊曹文煥報,說廣寧有韃子進犯,李提督即馳至廣寧。設教場閱武之際,聽聞城外有一小股韃子騷擾,遂出城襲之,韃子兵退。李提督又縱兵深入,沒料到韃子主力有數萬之眾,趁夜偷襲,圍逼李提督部眾。后終不敵,大敗身死,副總以下參將、游擊死了五人,千總、把總死了二十四人……”

  李昖又問:“為何要急著縱兵深入?”

  “似是碧蹄館用兵。”

  “那,塞外可有韃虜?”

  “據家丁言,虜數甚少,即馳去搗巢,沒想到在沙磧山外遭遇大股虜賊伏擊,至于戰敗曲折,亦不能細知。逃出之人也是狼狽而還,李提督則被亂斫而死,裨將李平湖及張玉一同戰死。”

  “可惜,可惜……”李昖沉默半晌,又道:“我等如要吊祭,只有待文報出來后為之。”

  ————

  楊經理衙門,

  楊鎬才送走李如梅,此刻情緒異常低落。就在李如松身死消息傳來前幾天,李寧亦戰死咸陽沙斤驛,李寧的親兵把總李鸞奮力突圍,僅以身免。

  “李將軍的戰馬被鐵炮擊中,連人帶馬摔倒在地,那倭賊就趁機上前亂砍亂斫,李將軍終是力竭而亡……”事后,李鸞痛哭流涕的對他說道。

  “呵……”許久,楊鎬才噓出一口氣,稍頓,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呵呵笑了起來,隨后便一發不可收拾,越笑越放縱……只是笑得堪比哭,讓外面的隨從聽了,竟辨不出他在笑還是在哭?

  他本就身體抱恙,如今更覺得渾身像被抽了筋一樣,提不起一點力氣。

  朝鮮的四月已是春暖花開,王京的景色尤為宜人。

  楊鎬卻只想呆在屋內,似乎并不想走到陽光下面,反而在屋里呆著他才覺得安穩。

  而四月的紫禁城,啟祥殿的地暖依然還在燒,恐怕要等到五月,天氣完全轉暖才會撤下。

  這個冬天,讓朱翊鈞感覺從未有過的漫長。

  自四月以來,他夜夜做夢,夢里全是下雪。醒來之后,亦是手腳冰冷,仿佛置身冰窖。

  那些雜亂無章的夢里,有他的皇長子,他見到他在大雪紛飛的日子依然出閣讀書,連暖耳都未賜戴,兩耳凍得通紅,周身也打著寒顫。可憐的樣子竟像個乞兒,讓他一度懷疑這是他的皇長子?

  夢里,他居然還見到了身陷囹圄到李如松,布延汗的主力大軍已將他重重包圍。而另一端,張玉所率的一千人馬已被小歹青部全部殲滅,死的無聲無息,可李如松并不知道,還在發信號讓張玉包夾過來。

  李平湖也被小歹青和布延汗的騎兵圍住,他卻一直擔心大公子那里的安危,不斷派人給他報告敵情,勸他趕緊撤兵。只可惜兩人的通信早被韃軍給切斷,彼此都不知道對方那里情況如何。

  久等不來兩人,李如松隱隱猜到,事情恐怕已生變化。于是他再也不多想,遂大喝一聲:“將士們,隨我去搗巢!”

  朱翊鈞眼睜睜看著李如松身陷包圍,就要成為別人的刀下冤魂,急得他頓足捶胸,絲毫不顧忌帝王的尊嚴向李如松大吼大叫道:“李如松快撤兵,朕命你即刻撤兵!”

  快要淹沒在漫天大雪里的李如松,好像聽到了他的吼叫,回過頭來,笑著向他揮揮手:“臣得陛下器重,感激涕零,如松無法叩首以謝,但今日誓報陛下知遇之恩!”說罷,扭頭便消失在漫天大雪里。

  “李如松,你快回來!不準冒進!”

  ————

  “李如松!”

  朱翊鈞咻的睜開雙眼,直勾勾的看著頭頂的梁枋。半晌,才回過神來,不知何時自己竟在御榻上睡著了。

  又回想起夢境中那個毅然決然去赴死的李如松,他心里竟翻江倒海般的難受起來。

  “李如松啊李如松,叫朕說你什么好?”

  “幸余兄弟兩三人,眼見家丁百無半,但有生去無生還……果然讓徐謂那老頭一語成讖!”朱翊鈞懊惱地拍了拍身下的御榻。

  少頃,陳矩門外手捧奏疏求見,朱翊鈞收回神思,允他進來。

  陳矩進得殿內,見萬歷臉色不愈,心知他是為李如松的事而心情不好,遂小心翼翼道:“陛下,李總兵他……”

  他才說了幾字就被朱翊鈞打斷:“將他的遺體歸葬順天府,追封其為太子少保、寧遠伯,謚號,朕也想好了,就賜忠烈。”

  “是,微臣遵旨,”陳矩連忙應下,須臾又道:“另外,兵部題請:東征裨將楊元南原之敗,亡官軍二千七百,馬三千四百余,請正典刑。”

  朱翊鈞臉色還是冷了下來,半晌,冷冷道:“斬,首級傳視朝鮮各道。”

  ————

  四月的北京,牡丹謝后,芍藥又盛開起來,就像攆趟一樣。每年這時,京城的文人墨客無不設席賞芍藥,連內閣也不例外,‘玉堂賞花’便是內閣的傳統,而且久負盛名。

  在北京城東黃華坊有一條看起來普普通通的胡同,與十王府僅隔一條東城大街。這條胡同以前也很熱鬧,但時過境遷,曾經的壯麗美景早已不再,攆榖之地大都這樣,舊主新人如走馬燈一般換個不停,唯一不變的卻是依然屹立的豪宅名園。

  過去石亨舊邸有房三百九十四間,就占了整個胡同的一半,而今分成兩處,一處為工部的寶源局,另一處叫宜園,尚保留著一絲舊宅邸的壯麗。

  寧遠伯府就在胡同口,鄰東城大街,同樣是規制壯麗的一連排房屋。

  也許這條胡同風水太不好,前兩任舊主皆不得好死,而今‘新人’李成梁亦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從三間五架的大門起,就一片縞素,門上的金漆獸面環也纏上了白布,進到府內,更是滿眼素白。

  這幾日進出府上的人不少,皆是來吊唁李如松。李成梁才送走了一撥,打算回屋歇了,剩下的就交給老二李如柏去應付。

  靈堂里傳出陣陣哭聲,經久不息,只是哭得有些讓人煩躁。李成梁皺起兩道粗眉,問身邊老二:“是何人在哭?”

  李如柏掏掏耳朵,道:“說是大哥的朋友,是個書生。你也知道大哥喜結交讀書人……”

  “你大哥不是什么人都交,”李成梁聽老二一說,頓時心生不悅:“去,把人叫來我瞧瞧。”哭聲著實難聽,他都有些懷疑這人是來搗亂而不是誠心祭奠的。

  少時,這人被帶到面前,李成梁打眼一瞧,更是心中不悅。此人面貌甚丑,又顯得陰險,愈發肯定是來搗亂的。

  “先生貴姓?”

  “伯爺,小生姓曒,名生光,文安縣庠生。乍聞子茂兄噩耗,專門帶上這許多祭品來府上祭奠,一想到子茂兄他……小生不禁悲從中來,就忍不住……”

  “先生,”李成梁心中不耐,打斷了他的話:“先生的心意我們領了,只是我兒與先生的交情還不至于深厚如此,你且休矣。”

  曒生光沒了聲音,半晌,才聽他幽幽道:“伯爺,小生非哭令子,乃哭我薄命也。令子曾許我得天下之日,爵我通侯,可沒想到,他竟這么死了……這才悲不自已啊。”

  李成梁聞言不禁瞪大了眼睛,一臉驚懼……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