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我們是文官集團 > 035【燕行使的辯誣】
  萬歷二十七年,又是一年京察到,上一次京察還是六年前。

  如今在職的大臣中,于上一次京察中,依然生還并建在的并不多,寥寥十數人。

  開年,朱翊鈞便有旨,命吏部會同都察院考察京官,從公甄別,勿拘舊數。

  袞袞諸公,精神抖擻——真是開了一個好年。

  不過開年也不都是一帆風順,頭一個被參的人就是稅監。戶科都給事中包見捷參稅監馬堂、劉忠、魯保等人,當然朱翊鈞肯定都是不報。

  然后又是浙江巡按以金、衢、寧、紹、臺五府受災,議留應解南京糧銀,及減征折色以蘇民困,但南京戶部執奏不從。當然不從啦,戶部都快窮瘋了。

  沈一貫作為寧波人,南方受災,尤其家鄉受災,自然憂心忡忡,但更憂心陛下的貪財本性。

  去年就有南直官民言京口清江浦商業繁榮,遂奏請征稅,而百戶馬承恩奏請恢復儀真等處設立的稅卡,后陛下派太監高寀前往征稅。這不是鬧著玩嗎?陛下高居廟堂,或許不知世間事,但那些奏請之人也不知?儀真與京口一江之隔,不過一二里地,豈有可以兩稅之理?

  好在陛下聽了勸,他上的密揭還為此專門解釋了一道:朕以連連征討,庫藏匱竭,且殿工典禮方殷,若非設處財用,安任加派小民?所奏兩處地方量免京口,一差京口閘已免,差遣儀真縣等處照原旨行。

  這次是勸住了,但不等于下次再下次也能勸住,征與不征還不是看陛下的態度。自從二十四年派出礦監伊始,當年太倉的收入就銳減了兩成,朝鮮之役的花銷已不是捉襟見肘,而是到了衣不蔽體的程度,播州的糧餉還無著落,但眼看不動兵也不行了。

  三殿兩宮也要維修……陛下派出礦稅監,表面上內庫的銀子在源源不斷的增加,但殊不知這些都是本該太倉的收入。要是真礦倒也罷了,但就怕誰隨隨便便報一個所謂的有礦,陛下又未知實情就派人去征,到頭來沒銀子上交,最后還不是攤在小民頭上,還美其名曰‘包稅’。

  還有陳增訐奏吳宗堯那案子,去年底青州一府的官僚呈奏朝廷為吳宗堯辯誣,希望將陳增所奏速行停寢,如欲勘查量從公平,毋聽一方之傅會之言——如今還壓著,不出意外陛下也是不會采納。

  自然也少不了皇長子的事,沈一貫同樣憂心。自從去年冬月間朱翊鈞答應選淑女之后,又無了音信。如今朝臣們也學乖了,這種事既然陛下已開了口,那就慢慢等吧,要是一再催促,恐怕又要惹出諸多事端。

  癸卯日,大學士趙志皋自陳乞罷,朱翊鈞優詔留之。

  乙巳日,大學士沈一貫自陳乞罷,同樣優詔留之。

  ————

  在年初,朱常洛就從景陽宮移出來,移到了延祺宮。

  母子兩共同生活了十六年,終究是分開了。王恭妃哭腫了眼睛,但再是不舍,為了兒子的將來也只有千般不舍化作諄諄叮囑。

  朱常洛一走,景陽宮里那點僅存的溫馨也隨之化為飄飄的雪花,落在地上。這世界原本就是寒冷的,溫暖的不過是人心。

  但也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時候。

  一月中,兵部主事丁應泰劾總督刑玠賂倭賣國,并尚書蕭大亨與科道張輔之、姚文蔚等朋謀欺罔,又言朝鮮陰結日本,援《海東記》與爭洲事為證,語多不根……

  朱翊鈞按下不報。

  隨后,蕭大亨以贊畫主事丁應泰論其代庖,本部與刑玠結黨等情,上疏辭免,以明心跡。

  緊接著沈一貫上揭貼,曰:臣惟東倭發難已經七年,一旦蕩平,一則天地祖宗默祐國家無疆之大福,一則皇上智勇天錫獨斷不搖之大功,然而十萬將士披堅執銳,萬里遠征,其勞不可泯也。若據奏賂倭賣國,則將士皆當有罪,不得言功矣!此十萬人者久勞于外,瞻望恩澤如農之望有秋也。一旦失其所望而又加之以罪,竊恐人心憤怨不可強制,萬一激變為梗,是一倭去而一倭生損國威,重亦不可知。賂倭事情臣豈敢懸斷其有無?顧思屢旨責成惟取蕩平,既已蕩平當從公論,即應泰之能激勵將士亦是一功,所宜同錄。

  古稱功疑從重,罪疑從輕,此圣王治天下之要道。今日之事宜務從寬厚,溥加恩澤,以慰士卒久勞之心,以平各官相持之情,若牽連無已恐致誤國。

  一月二十八,朝鮮國王李昖的辯丁應泰之奏文呈至御前,奏文曰:謂小邦服事之義,天下所知正統癸亥,嘉靖癸未、癸丑、丙辰等年,俱獲入犯之倭,節次獻俘屢蒙嘉獎,此小邦竭心殫力以效藩屏之職者……臣謹奉天朝一遵法制而終,伏愿圣明將臣所奏特下公庭查辯。

  朱翊鈞讓兵部會廷臣看議以聞。

  然而事情遠未結束,監察御史于永清奏劾丁應泰,指其既據諸將之囊橐而掣其肘,復造不根之毀謗而搖其心。倭未退則曰我軍有罪,倭既退則曰我軍無功?甚至刺眉割發,百計陵轢,恐不激辯不止也。

  奏文同樣下部議。

  二月五日,兵部依旨集廷臣于兵部朝房會議東事,而廷臣皆言朝鮮世篤忠貞,并無背國通倭之理,乞免行查勘仍蚤(早)賜敕諭以安其心。

  刑部尚書蕭大亨,定國公徐文壁,及吏科給事中陳維春又分別上疏彈劾丁應泰,其中陳維春疏曰:乞亟處以安軍情,先是平秀吉死子幼國亂,清正等焚營遁歸,我兵乘其后,頗有斬獲,因大張功伐,乃應泰既以賂倭詆諸將,維春又以黨倭詆應泰,嘻嘻,甚哉!

  二月二十一,兵部再次會議,蕭大亨等人言丁應泰之所以這么做,并非無因,而在于私意。諸臣都謂其損傷國體,臣等亦以為然。或令回籍,或令回京仰聽圣明處分。其勘科徐觀瀾宜令會同監軍御史陳效各稟虛公從公,確議馳奏還朝,方為不負特遣。

  九月以后四路功罪與善后留撤兵將事宜,俱應嚴行督撫監軍等官,速為勘處。至于朝鮮陪臣逡巡恐懼,待命日久,乞降敕馳慰王心。

  朱翊鈞隨即批復:國體軍情皆為大事,朕豈以小臣私忿妄訐不念將士久戍勞苦,與屬國軍民泣吁苦情?丁應泰舉動乖謬,幾誤大事,姑令回籍聽勘,徐觀瀾奉有專命,還赴王京會勘。務須秉公持正,一面行督撫詳列四路功罪,善后留撤事宜,星夜馳奏朝鮮王,朕始終字小德意,仍令戒諭國人益堅恭順之節。

  難得君臣于此事,都在一個頻道上,配合默契,是以,丁應泰之彈劾也可謂蓋棺定論。

  ————

  正月二十三京城,朝鮮辯誣使團已至,寓于玉河館(會同南館)。

  只是他們來的時間很不湊巧,正趕上六年一次的京察大計,像鴻臚寺等衙門皆不坐堂。

  燕行使正好可趁此精心準備,待考績之日過去,再全力展開斡旋工作。

  然鵝,此時朝鮮國內,卻掀起了對東征軍聲勢浩大的聲討。

  像丁應泰和徐觀瀾所持的觀點,都認為倭寇的撤退只是刑玠重金賄賂的結果,而非打敗了敵人。其實朝鮮國內也持同樣觀點,反而認為是倭寇戰勝了東征軍。

  尤其對劉綎,討伐聲不絕于耳,朝鮮的史臣對他更是一點都不口下留情:“劉綎簡膺帝命,出征萬里,身率三軍之眾,而對賊一舍之地,成敗存亡決于呼吸。而遼陽娼婦,賊營妖姬尚在左右……未曾交兵,先自奔北,喪旗亂轍,莫可收拾……且力主講和,與平行長潛通,多受其賂,故縱行長……”

  在其筆下,劉綎不僅無功,還于小西撤軍之后,挖其剛埋的尸體,殺戮無辜百姓來冒充首級。

  所以劉綎何功之有?

  而此時劉綎,其實已經準備開拔回國了。朝廷又下新旨:征倭總兵劉綎以所部土漢官兵還四川防剿,提督如故,以前戰功及今次撤發事宜,命督撫詳加議處以聞。

  可見朝廷也有所聞這劉大刀在朝鮮干的那些‘勾當’。

  二月二,龍抬頭,朝鮮王京,

  李昖于昌德宮召集在朝大臣,意為聲討批判。與會大臣有敦寧府事李山海、海原府院君尹斗壽、左議政李德馨、刑曹判書李憲國、禮曹判書沈喜壽、兵曹判書洪汝諄、戶曹判書李光庭、吏曹判書李希得、戶曹參判、兵曹參判、刑曹參判,同副承旨等人。

  諸位臣子都知今天是來干嘛的——聽大王罵人來了。李昖杜門俟罪那么久,總要過一下口癮。

  “我國之人,也不成樣!天朝之人,亦是如此!就昨日之事言,孤與諸位將官講定善后之事……”李昖覺得他自己說話就是太講禮了,“觀其氣象、言語,非中華人氣象,毫無禮讓之風,極為心寒。”

  駐兵自然有軍糧問題,他已經說的很委婉了:如果天兵在朝鮮駐留三萬士兵,朝鮮將很難負擔糧餉,還望收回駐兵的想法。

  “簡直不成體統!”那刑軍門一口就回絕了,他如何不惱?倭寇不是已經被賄賂走了嗎?戰爭結束了,為何還賴在朝鮮不走?還讓朝鮮負擔軍糧,成何體統!

  沒想到刑軍門是那樣的人,他一想起昨日與刑玠及九位東征大將會晤之事,就火冒三丈。“天朝之人…孤見天朝之人多了,有識者亦然。徐給事還言,如刑爺者,天朝未易多得,但軍門所為,無足可觀,欺罔朝廷,無所不至!”

  李昖罵得中氣十足,罵完后還以眼神逡巡,巡到刑曹李憲國,眼神方定。而李憲國趕緊接著道:“對,就是欺罔朝廷,軍門受命東征,將以伸威外國。綏靖藩邦,而陽戰陰和,縱賊不討,驅金幣、軍丁,以中其欲;約王子、陪臣,以固其心,其終始所經營,不過欲得退倭之名。”

  “沒錯,”李昖點頭贊許。

  李憲國接著又提劉綎:“小西行長半夜撤遁,翌日,劉提督始為入據……”

  “哈哈,是的是的,”李昖又接過話,諷刺道:“賊退城空,即使小兒也可以入據,你們說是吧?”不消說劉綎,董一元、麻貴這幾路其實都奈何不了倭賊。而且大明將領一貫謊報戰功,無論播州還是此次東征之役,都是如此呢。

  “對了,左議政,”李昖又想起李德馨所言,“你是從哪里聽說這二人的播州之役?”

  李德馨欠了欠身,回道:“大王,小臣也是在全羅時,得聞于提督的家丁。播州土司楊應龍以十萬兵據險稱亂,時邢軍門為經略,劉提督為總兵,王參政亦在其中。地勢甚險,不得進戰,同樣茍且請和,無異順天之事。讓楊應龍一歲欲納二百萬兩銀子,以此欺瞞上本。然皇朝賞功,劉爺升品,王參政亦升職。”

  “嘖嘖嘖嘖……”李昖嘖嘖數聲,似扼腕,又似替皇朝遺憾,“天朝人人以欺罔為能事,廉恥都無,更不用說那些不可知之事。”

  他又想起那位慢慢騰騰最后才趕到朝鮮的經理萬世德,“中國可謂無人也!”刑玠,即無剛斷,且無才智,至于無識武將,當然不足多責。但若此事遂成信書,則史冊亦不可信。宋應昌、李如松之輩,亦且肆行欺罔,無所畏忌。人道之本,人心由學而明。由是觀之,必是學術誤也。

  就在六天前,朝鮮燕行使于北京鴻臚寺,正式向大明萬歷皇帝遞交了國王的辯誣奏文。

  二十六日,李昖又召見了出使明朝回來的副承旨鄭曄。與之交談,他再次傾訴心中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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