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我們是文官集團 > 036【貳】
  正月里的北京,天氣寒冷不說,連空氣中都似帶了刀子,呼吸一口能把人黃喉劃開血口。

  可是‘燕山何處識天寒,細蕊初開春欲闌’——正月里,梅花都打了骨朵兒,那香山的碧云寺、高粱橋的極樂寺,早有急不可耐想賞梅的游人。

  正月二十三,朝鮮正使李恒福,副使李廷龜,書狀官黃汝一等一行人,歷經艱難跋涉,終于到了北京,下榻玉河館。

  這玉河館在東江米巷玉河橋西街以北,占地頗大,共房屋三百八十七間。一行人才到朝鮮館,提督(禮部委官,正六)主事黃大節就已在館廳等候。一般每逢二、七,提督才下玉河館坐館,今日特來,還是為朝鮮使團的到來。

  一是點視正從,定其高下,二是房屋鋪陳要處理安妥,三是安排常例下程(飯食),不過提督都是總其綱領,具體細務還是館內的副使、序班及館夫去做。

  燕行使見黃大節,先行見官禮,再拜作揖……禮數是不能錯,也是為給提督留下一個好的印象,避免索要票帖(進出門條)時被拿捏。其實他們來京之前,已與頭兩撥燕行使碰了面,該問的,該交代的也都交代清楚了,但小心謹慎總歸錯不了。

  黃汝一還見館舍大門張貼了告示,打聽之下才知是提督所寫,泛舉各館序班及本館副使約束等事。

  稍事,館夫便持衾褥來,衾是綠文錦制,褥則兩床,一以紅文錦制,又有重褥,此外還置了棉毯、錦枕。李廷龜第一次隨使團來京,之前雖也聽說,但親眼所見天朝如此優待朝鮮,心里還是暖烘烘的。

  使團安頓好后,黃大節又安排了下程,不過聽館夫說,這是提督自己私人置辦的,說使團一行上年十月便從朝鮮出發,抵京已是年后,年雖過完了,就權當補的過年宴。

  有饌搕三副,湯味數器,美酒三壇,李廷龜見之又是感動了好一陣。

  燕行使也算開了一個好頭,待酒足飯飽之后,還是要切入正題。李廷龜是新人,對一切都懵懂無識,又充滿好奇,李恒福已不是第一次來京,所以還是以他為主。

  不過李恒福還是發現了一點與往常不同的:“海月兄(黃汝一號),怎么沒見有人向我們兜售通報(類邸報)?”

  黃汝一道:“下官問過了,因前些時候,館中牌子私貿禁物于韃子,提督大人撿飭了幾次,故至通報等事一切無從得見。”

  “哦……”

  “那可有其他法子拿到通報?”李廷龜問道。

  “不妨事,”李恒福一揮手,不在意道:“總能搞到,大不了多用點銀子。”

  黃汝一又道:“先前下官倒是向張副使(兵部委官,從九)打聽了一些消息,我問他兵部事,他說如今兵部尚書本是田樂,但田尚書未到任,所以暫由刑部尚書兼署兵部事·。”

  “嗯,還有嗎?”

  “嘶……”黃汝一還未將話說出來,就先蹙了眉,“咱們來得不巧,今年正是天朝的京官考績之年,正月起很多衙門都不坐堂,專等考績過后才正式坐堂。”

  李恒福道:“既如此,那咱們也不急于一時,先把眼下要呈的奏文呈給鴻臚寺,再說下一步。剛才我也請求黃主事出具票帖,明日我等一行還需到北館領下馬宴,后日等待一天,二十六日詣闕。等二十七日行見朝禮時,再好生謀劃謀劃……”

  李廷龜聽懂了他的意思:“可是要攔路伸冤?”

  眾人一聽笑了,李恒福也笑著道:“是這么個意思。雖說不合規矩,但使團進出會館受限,只有借這等機會來口稟。”

  “我瞧那黃主事并非難以交道,只要是理由充分,應該不會搪塞或者不許給票吧?”李廷龜又道。

  “說是這樣說,但主事于使團尤為重要,除了給票,像我們要呈的文,按前例他必要先見奏本……”

  “是,”黃汝一接過話,說道:“今日初次相見,下官已向他呈上了奏稿及本部的呈文。”

  “不過……”黃汝一又遲疑了一下,“他向下官索要奏文正本,卻是沒有答應。”

  李廷龜趕緊問道:“那他有何反應?不喜?”

  黃汝一想了想,搖著頭,“沒有不喜,拒絕之后就再也沒提。”

  “既沒提,就不管。本來國王咨文陪臣理當躬呈,怎可送給他人先看?”

  “是,下官明白了。”

  “這兩日我們精心做準備,爭取不出一點岔子,至于通報不用擔心,總會有人找我們兜售的。”

  “還有一點,這兩天,諸位盡量與會館的人好好打交道,還有禮部各官員,送禮的送禮,使銀子的使銀子,關系打好了,才對我們有利。”

  眾人齊齊答應下來。

  ————

  兩日很快過去,

  這兩日,朝鮮使團并無多少閑余時間,除了多方打探,多多送禮,還與館內副使、序班、館夫等人相處融洽,簡直有問必答,有求必應。而且通報果然得來不費什么功夫,第二天序班韓承勛拿了整整兩卷通報過來,黃汝一大喜,連忙找出紙筆,然后一一謄寫,準備將來送回朝鮮。

  到了二十六日,臨近午時,李恒福一行才匆匆從館外回來,眾人神色不一,李恒福是略帶疲憊之色,但也透出一絲事情進展順利的喜意。

  序班韓承勛是陪同前往,李恒福向他表達謝意之后,又與副使張宦聊了幾句,大致交代了一下經過,而后便道了別,一行人返回西館。

  在用過飯食之后,李廷龜和黃汝一,以及譯官來到李恒福的館屋中討茶吃,今日詣闕還算順利,固然這中間有些波折……不過,好在奏文遞交了進去。此時每人臉上還是輕松的。

  “嘶…哈…”李廷龜潤了一口茶,十分愜意。

  想起今日所見所聞,又不禁感慨道:“今日也算長了見識,不過那鴻臚寺官駁回的理由,我還是不太理解……”那鴻臚寺的堂官說啥來著?此次辯誣與上回李元翼的辯誣類同,李元翼投通政司,他們這次卻呈此衙門,‘豈一樣奏本而呈彼此之異?’——哪里錯了不成?

  黃汝一笑著道:“我知你為何不理解,那鴻臚寺老爺以為我們混投了奏文,所以才駁回了呈遞請求。”

  “是這樣?”李廷龜愈發不理解,“就因為元翼投了通政司,而認為我們也該投?我朝鮮自詡天朝的內服之臣,而通政司受理在外之題本、奏本,李元翼入京辯‘筑城事’,自當投通政司。我等今次是為國王辯誣而來,國王咨文也自當投鴻臚寺,當然要分彼此。”

  黃汝一道:“我們是清楚,但衙門以為我們混投,是乖謬體統。”

  李廷龜琢磨一下,“嗯,我明白怎么回事了……不按程序這種事大概以前就沒少過。”

  “元翼上回見朝之后才投通政司,既已見朝,說明就是內服之臣,投通政司沒有問題。而我們尚未見朝,國王又在外國,奏本自然是外國文書,呈給鴻臚寺才沒錯,這回是按了程序來的。”

  “好了,說回正事,”沒有說話李恒福突然出聲打斷,“今天的事也多虧禮部的人幫忙說情,先記下,等有機會好好感謝。就說明日的事,明日詣闕行見朝禮,我想這樣……”

  幾人一聽又連忙湊攏過來,神情專注的看著他。

  “見朝禮是這樣的,先詣闕午門行見朝禮,禮畢后去光祿寺領欽賜酒果,再回正庭行謝恩禮,然后就退下回館了。所以嘛,我想就在謝恩之后,我們全部留下,最好就跪在大臣們必經之地,等待內閣老爺經過時,我們再行口稟伸冤。”

  “乖乖,原來攔路伸冤是這么樣的?”李廷龜露出驚訝,“那要是人多怎么辦?內閣老爺沒來又怎么辦?”

  “人多不怕,如今內閣只有沈老爺在,而且我也打聽清楚了,最近沈老爺都在內閣坐班。”

  黃汝一道:“對,退一步說即便沒碰見沈老爺,反正我們是伸冤,只要天朝的老爺們愿意停下來聽我們說,那我們當盡力為國王申辯。”

  “是,我等當盡力而為。”

  ————

  翌日,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照亮紫禁城,世間仿佛又蘇醒過來。

  午門上的門樓及兩翼的雁翅樓在朝陽下,通體發亮,顯得愈發壯麗威嚴。

  今天出了太陽,但天氣依然寒冷,一說話、一呼吸臉上就被一團白氣包裹。

  朝鮮燕行使團已經結束了詣闕,正等待謝恩。如今三大殿還是一片瓦礫,燕行使只有在午門,向著北方行三跪九叩。

  禮畢,幾人緩緩后退,然后折而東,向五鳳門走去。韓承勛作為接伴陪同,并沒阻止他們,這當然是他們事先就打點好了的。

  幾人靜靜站在五鳳門東廊下,一言不發,只是眼神不時瞟向百官必經之路。

  巳時過半,終于等到下值的時候。譯官李彥華眼尖,老遠就看見一身大紅苧絲常服的老者向五鳳門走來。李彥華扯扯旁邊李恒福的衣袖,示意他向那邊看去。

  老者走近了些,李恒福又辨認一番,不由暗呼:“是的是的,”語氣中已掩飾不住興奮。

  待老者再近一些,幾人齊刷刷跪倒在路旁,口中呼道:“老爺,請老爺為小人做主!”

  老者氣質清雋儒雅,一身十三云大紅官服,胸前仙鶴補,玉質革帶,系著牙牌印綬——果然是沈一貫。他見有人突然跪在路邊,不禁一愣。“這是?”

  身后隨從向他解釋道:“是朝鮮使者。”

  “哦……”沈一貫這才明白,稍一遲疑,但還是走上前去,問道:“幾位是?”

  李恒福已經醞釀了許久的情緒,表情非常到位,即使別人聽不懂朝鮮語,也看得懂他此刻的心情:“沈老爺,小人是朝鮮使者,專為我國王辯誣而來天朝。今日冒犯老爺,實乃有不得已的原因。”

  李彥華很快翻譯出來,沈一貫哦了一聲,又道:“既如此,那老夫就聽聽。”

  “多謝老爺!”幾人連忙磕頭致謝,然后李恒福款款道來:“全因上年丁贊畫上本言我國事,事極冤枉,國王上奏辯明,昨已呈奏鴻臚寺,想老爺奏下必見。今日陪臣等是為見朝而來,老爺衙門嚴謹,既無呈堂之例,雖有冤痛,無路號訴,敢此路冒呈,死罪死罪。”

  說罷,幾人又磕頭不起。

  “請起,”沈一貫伸手虛扶一把。

  “謝老爺,”李恒福抬頭,依然跪著道:“臣等以為,萬一覆題在邇,則各衙門呈文辯釋,恐未及期,見朝之日待老爺到來,預具呈文譯本,又寫奏稿一道以待。”

  李恒福手中已持有謄寫的奏文,不待譯官說完便高高舉過頭頂。

  “好,”沈一貫簡短應道。

  李恒福高舉奏文,膝行幾步到沈一貫面前,將奏文獻給他,其他幾人隨后也跪行上前。

  沈一貫接過了奏文,當下就看了起來。幾人望著他,眼中充滿焦急的期待。

  李彥華還在一旁繼續解釋著:“奏文前面與呈奏的辯誣奏文一致,后面則是臣三人為丁贊畫指責國王‘沉湎酒色’而辯,丁贊畫實乃冤枉國王。”

  ‘寡君自受命以來,尤勤惕慮,夙夜不遑,恒懼不克負荷,以累圣天子付畀之重。勵精學問,勤恤民隱,蒞國三十余年,未嘗妄殺一人……今乃以沉湎暴虐目之,蒼天有知,赤心難欺,言之罔極,乃至是乎?然此則寡君累止身上,只自省惕,不敢仰辯……’

  沈一貫邊看奏文邊聽使臣解釋:“曉得曉得。”

  李恒福讓其他人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海東諸國記》等書,一并呈給沈一貫。繼續解釋道:“還有,老爺,這才是正本的〈海東諸國記〉,而非丁贊畫所說的那本〈海東紀略〉。上面特意以紅簽標出不同之處。”

  李恒福又示意譯官上前,譯官頷首,跪行上前,為沈一貫一一指出書中不同。

  沈一貫邊看邊點頭道:“曉得了。”

  他就在日常進出的東廊上駐留,聆聽使臣陳情,顯得很有耐心。臨近午時,有更多的官員從東廊徒步而出,詹事府官員、禮部侍郎、翰林院學士等人,也紛紛立住。

  使臣見機,同樣向這些部員奏對陳情。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