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我們是文官集團 > 074【攜圣旨督稅】
  初夏的北京,要說什么最美?只要沒有大風,那一定就是天空最美。

  沈一貫記得他會試及第的那一年,是隆慶二年。于次年,他就接了父母來京居住,只是住了幾年后,父母到底是不習慣北方的氣候,又回了家鄉寧波。

  只可惜,母親在歸家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而那時他在京城為官,未見到最后一面,乃為憾事。為母請恤后,于次年四月回鄉守制,兩年后服闕,起補原官,那時妻妾隨他去了京城,獨老父在家居。

  萬歷十五年省親回家,見父親老病,便不愿再回京,三年后父親去世,又在家三年,直到二十二年再一次服闕。

  又快十年了……

  月初,沈一貫又病倒了,每遇生病,或者挫折,他總是很想家,一想家便會上疏乞休。說起來,他這輩子在外當游子的時間,已超過大半個人生,反而在家鄉寧波呆的日子屈指可數。但盡管如此,對于家鄉的記憶在他腦海里,自始至終都是清晰而美好的。

  今日病體稍有起色,他便親自裁紙研墨,準備把心里已經醞釀好了的詩句寫下來。

  “病臥他鄉閣,情懸故國樓……芳樹掩衡門,春風澹酒樽。云青楊子宅,草綠董生園。天青山一色,歸鳥入虛無。麥浪翻新穗,桃霞點故株……”

  “君自鄉山至,悲歡問起居。故園經歲別,花事近何如……”

  “父親,”沈泰鴻這時進了沈一貫的書房,打斷了他的思緒。

  沈一貫筆下一頓,一滴墨正好滴在了紙上,他注視片刻,看墨漸漸暈開,心中嘆息一聲,罷了罷了。

  沈泰鴻見狀歉意道:“父親,打擾到您了?

  “無妨,”沈一貫隨即收拾起筆墨,又問道:“外面有啥事嗎?”

  “嗯,”沈泰鴻應了一聲,“今見朝報,您辭加恩,陛下允了,但仍可蔭一子。”

  “知道了,”沈一貫淡淡回道。

  “還有,”說到此,沈泰鴻臉上的神情不禁奇怪起來。

  沈一貫扭頭看著他:“什么?”

  “還有,陛下今早已下旨,放了益都知縣吳宗堯。”

  ————

  當吳宗堯慢慢跨出轎子,適應了明亮的陽光后,才漸漸放下手,抬起頭來四處打量。

  原來這是個胡同,吳宗堯暗忖,安靜整潔,沒有閑雜人……可見不是一般人住的地方。

  “吳先生,”一個稍顯稚嫩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吳宗堯回頭一看,是個書僮模樣的人。

  正覺奇怪,那書僮又笑著說:“我家老爹在那里,”然后伸出手指著一棟宅子說道。

  吳宗堯循聲望去,胡同中間,正對一條巷子,有一棟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宅子,門口立著一位老者,帶著小帽,穿著青布蘭緣的行衣,手里握住拐杖,正對著他們,只是一雙眼睛卻半垂著。

  吳宗堯也望著他,這就是救他出來的人了嗎?“敢問這位老丈,”他恭恭敬敬的朝這位老者長揖一禮,“多謝老丈搭救……”

  書僮卻道:“吳先生,我家老爹雙目生翳,您無需多禮,還有,老爹不是救您的人,是另有其人,而且是皇帝下的旨。”

  原來是這樣,吳宗堯迷茫中似乎見到了一點亮光,“那,在下能否見見救命恩人?”

  書僮笑著道:“吳先生,進去說吧,別讓老爹久等。”

  “好的好的,抱歉,在下失禮了,”吳宗堯略帶歉意,隨即跟著書僮一道,進了宅子。

  書僮攙扶著張老爹,又回到撲水,張老爹雖然眼盲,但一路走來熟悉無比,似乎也無需書僮的攙扶。

  四月末的天,漸漸熱了起來,屋外的撲水正好可以蔽日遮風,書僮扶著張老爹坐下,跟著就去張羅著安排下人,獨留兩人在撲水里。

  張老爹道:“吳先生,你先坐吧。”

  “多謝,”吳宗堯坐在一旁。

  “吳先生,老頭我也是受人之托,今日接你過來,你先安心在這兒養養傷,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可是……”吳宗堯想知道是誰救了他。

  “少安,吳先生,他說了很快就會過來,先好生歇養,我已讓僮兒去安排你的住處了。”

  也罷也罷,吳宗堯索性不再追問,既來之,總有見到的時候。

  傍晚時分,李進忠再次登門,又提了兩壇子好酒來。一壇給張老爹,另一壇準備待會開了與吳宗堯對飲。

  “老賈釀的,說是御酒房的方子稍稍改了一下,新的滿殿香,張老爹試試?

  李進忠這人吧,有市井的狡黠,也有江湖的豪氣,獨獨沒有太監的小性兒,來張維這里不過三次,次次都讓他很受用。

  張老爹顯得十分高興:“好好好,你既送我,我自然要收。這滿殿香啊,宮里的時候也沒喝過的幾次。小僮兒,拿去好生放著,等過些日子嘗嘗。”

  “誒,知道了,老爹。”書僮答應著,小心接過酒壇就轉身出去找地方存放。

  “對了,”張老爹又道:“吳先生我安排在東廂房,待會讓小僮兒帶你去找他。”

  “多謝老爹,”李進忠笑著道。

  “不過,聽小僮說吳先生氣色很差,想來詔獄里也是動過大刑的,你知道……”

  “俺知道,所以還是那句話,盡人事,聽天命,如何?”

  張老爹不禁連連點頭:“嗯,你這話說的不錯。”

  書僮返回,李進忠便與張維告辭,去東廂找吳宗堯。一只手提著酒壇子,另一只還捏著倆酒盅。書僮領他來到東廂外面,還沒進屋,李進忠就在外面喊了起來:“吳宗堯,俺來看你來了,你還記得俺嗎?”

  屋里的吳宗堯記得聲音,先一愣,但立刻就明白過來,“原來是他呀……”笑了兩聲,搖了搖頭,然后起身來到屋外。

  李進忠一見吳宗堯,打量了幾眼,其實那天他也沒看清他的樣子,今天倒是看清了。雖然收拾了一番,面上看起來依然萎頓憔悴,還有明顯的青瘀,身形也十分消瘦,仿佛一陣風都能吹倒那種。

  “吳宗堯,俺帶了好酒來,一起干兩盅,就算給你去去霉氣。”

  吳宗堯笑了:“多謝,呃,還不知道怎么稱呼恩公?”

  “俺叫李進忠,字完吾,你叫俺李奉御也好,李完吾也好,反正都行。”完吾,是他以前找算命瞎子算來的,他雖不太懂,但很喜歡。

  吳宗堯亦笑著道:“好,那在下就稱恩公為完吾兄吧。”

  李進忠無所謂稱什么,又轉身吩咐書僮,“小奚僮,你家里有啥下酒菜?整點來,糟瓜茄啥的。”

  書僮有些不樂意,嘴里嘟囔著:“師兄,吳先生身上有傷,需要修養,不宜喝酒。”

  “俺知道,他今日才出大獄,就整一口,去去霉氣。行吧,吳宗堯?”李進忠又扭頭看著吳宗堯,“這可是宮里的滿殿香哦,外邊喝不到的,你確定不喝?”

  就沒有不好酒的人,吳宗堯自然不例外。起先聽李進忠說干兩盅時,他就已經舌底生津了,只是在詔獄里,酒是想都不敢想,哪怕那個‘輪回酒’中帶了個酒字,都不想不看。

  “呃,我想一口……應該可以吧,”吳宗堯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兩聲。

  書僮一撇嘴,他才管不到呢,命又不是他的。“有糟瓜茄,還有干豆豉,再讓廚子炒倆小菜,夠嗎?”

  “夠了夠了!”李進忠一聽高興了,“小奚僮,謝了啊。”

  很快,酒菜備齊,書僮退了下去,留他兩人單獨喝酒談話。

  廂房廊下擺了一張綈幾,配了一只天然木根坐椅,李進忠讓吳宗堯坐下,自己又搬出一張托泥五足圓凳坐在旁邊。

  吳宗堯朝那綈幾瞧了兩眼,綈錦覆面,這本就不是尋常人家能用的,他雖然猜測張老爹應是宮里出來的,但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個宅院,卻處處僭越等級,他們都是誰啊?

  李進忠拍開了酒封,拔了塞子,一股奇香瞬間溢出,“媽呀,真香!”他不禁贊出了聲。

  吳宗堯聞到酒香,喉頭動了好幾下,酒杯給李進忠摻上了酒,眼睛就陷在那杯里拔不出來了。借著燭火,酒色泛著清泠泠的光暈,好似美女在‘勾引’……

  “來來,先整了這杯吧,”李進忠已經端起酒盅向他一敬。

  吳宗堯連忙也舉起酒盅:“敬完吾兄。”

  “吱溜……嘶哈……”酒一入口,都沒來得及回味就順喉而下,吳宗堯只覺整個心肝脾肺腎都舒坦了,一時間,什么酷刑,流血,痛苦……通通拋在腦后。

  果然酒是良藥,一喝什么病痛都好了。

  “真是名不虛傳!”李進忠也是頭一遭喝,心頭不禁大贊老賈,這回可是夠大方啊。

  “誒,俺想起一個曲兒,正好給你唱唱,”李進忠突然來了興致。

  “一個掌柜的坐官衙,一個寫賬的判花押,一個承印吏知錢數,一個串房人曉算法。這一個呆瓜,不吃酒便要當堂罵;那一個油花,不要錢就將官棒打……”

  “噗嗤……”吳宗堯正拈了幾粒干豆豉在嘴里嚼,越嚼越有滋味,但李進忠一唱這【得勝令】,竟一下全都噴了。

  “咋樣,唱的如何?”李進忠洋洋得意的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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