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我們是文官集團 > 086【蘇州奇士】
  朱燮元不愿再等了,看了一眼身邊的衛所指揮,舉起手準備下令……

  而這時,人群中走出一人,大喊了一聲:“等等!”

  朱燮元的手在半空停住,隨后人群中傳來一陣嘩然,他扭頭望去,只見一人已經走到中央。這人袒露雙肩,手里還拿著蕉扇,面對著衙門緩緩跪下,口中稱道:“草民葛成,自愿前來自首。”

  朱燮元緩緩放下手,看著他眼前這個身量并不高的漢子,說道:“你還是來了。”

  葛成抬起頭,直盯著朱燮元,一字一句道:“起事始于成,殺人之罪,皆成所為,成愿以身當之,與他人無關。毋及眾人,成還請就獄!”

  朱燮元嘆道:“葛成,你無需把所有罪責都攬在自己身上。本官……”

  “不!”葛成卻打斷了他:“為民除害,此乃義;成殺了人,殺人抵罪,此乃法!無義則亂,無法亦亂,成固然當死,豈能逃脫刑責?”

  朱燮元不禁暗贊,是條漢子!要不是事情影響甚大,他想他都有可能網開一面了。

  葛成見他沉吟不語,又說道:“府臺老爺若不答應,成愿自裁當場!”

  “葛成,”朱燮元開口說道:“既然你意如此,那本官也成全你的賢舉。來人,將葛成拿下!”

  衙役得令,備好囚車,拿著枷板就要上前,葛成也舉起雙手,任由衙役給他套上枷鎖。圍觀的百姓先前就有人哭出了聲,而當葛成被套上枷鎖那刻,他再次朝朱燮元大喊:“倡議者我葛成也,以我正法足矣!毋株連平民,株連則必再生亂!”

  他說得字字都鏗鏘有力,百姓聞言無一不為之動容,無一不為他哭泣。而朱燮元默默看著葛成,半晌,才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了他。

  葛成見到似乎長出了一口氣,然后跟著衙役上了囚車。

  蘇州百姓早已把府衙四周圍的水泄不通,彼此攙扶著,哭送葛成。只有負責治安的衛所指揮十分緊張,面對幾乎情緒失控的百姓,他亦在小心應付,生怕一時誤會又引發更大的騷亂。

  朱燮元卻似乎并不擔心這些,他一直靜靜地目送葛成漸漸離去……耳里充斥著震天的哭聲,還夾雜著一兩句清麗的歌聲,仔細辨認,仿佛是“揭爾木,斬爾桿,千人奮挺出,萬人夾道看。隨我來,殺稅官,若狂三晝夜……”

  朱燮元啞然失笑,他聽出這歌聲是新編的昆曲,講的正是葛成的故事,沒想到竟是以這種方式來欣賞。

  “奇也,這是幽蘭館新編的曲子,沒想到……”身旁的屬僚說道。

  “沒想到很應景不是?”

  ————

  葛成雖然自首,但事情卻未了完。

  三日后,朱燮元升堂審案,葛成供認不諱,最后知府朱燮元判他‘聚眾倡亂’,而被打入死牢。

  其實這三天來,到衙門來為葛成請愿的蘇州士民絡繹不絕,請求朝廷申明實情。‘聚眾倡亂’雖是死罪,但也需上奏皇帝來最終裁決,朱燮元知道,那也是葛成最后的機會。

  葛成正式入獄那天,蘇州城萬人空巷,老百姓自發前來送他一程。那個曾經家門被誤入的豆腐店小老板,亦在人群中,早就泣不成聲,其實與他一樣心情的百姓不在少數。都知道葛成要下大牢,這一路上,有無數的人往他囚車里塞衣帽鞋襪,甚至直接有捧金銀來的,但都被葛成謝絕。

  從心底講,朱燮元挺佩服他,雖然他領導了騷亂,但‘不傷市民一人,不搶民財一文,不毀官府一物’,他確實是做到了。才不至于釀成武昌那樣的結局,在之后上疏皇上時,至少能留有談判的余地。

  孫隆去了杭州,他人去了杭州,但問題還是留了下來。

  一張機稅三錢,一匹緞稅五分,類似這樣的稅政一時半會還取消不了。另外,孫隆是走了,也不代表不會來新的稅使。若來的人一如陳奉高淮之流,那蘇州將再無安寧的日子。

  巡撫曹時聘已經在斟酌如何寫奏疏言及此事,他相信此刻孫隆亦在琢磨如何寫奏疏,或是想參他一本。

  孫隆走時急匆匆,如喪家之犬,想他七十歲的年紀,還遭人擺了一道,如此狼狽,心里多少有些怨氣,所以他的上疏難免言辭激烈一些。

  到了杭州之后,心態漸漸平穩,才有心思把這事的前因后果給重新梳理一下,越想越覺得有些關巧怎么也想不通,于是又把自任稅監以來的種種給重新捋了一遍。

  他原本的職務是欽差蘇杭等處提督織造司禮監太監,自萬歷二十七年任命為稅監后,又多了一個頭銜:兼理蘇松常鎮稅務。這是一份比蘇杭織造更有油水的肥缺,可以說是他一生中權勢的巔峰。

  也是那時,他在蘇州確立了‘分別九則,設立五關’,而只榷行商,不征坐賈。其實一開始還好,至少民心是穩定的,他也就放心將蘇州的榷稅交給手下,而他則依然待在杭州。

  此時孫隆正在西湖湖心亭上消夏,亭在十錦塘之盡,花柳相映的湖心亭是他的心血之作,去年才重新修繕一新。增筑了露臺,又更名清喜閣,可風可月,亦可肆宴設席,笙歌劇戲。

  今夏,他本是邀請了戲班來此搬演新昆戲《牡丹亭還魂記》,可現在也擱置下來了。

  孫隆坐在閣中,面對煙波浩渺的西湖,遠處長堤一痕,水中湖心亭一點,不正是一點一橫?他突然想起一個猜字謎:一點一橫長,一撇到江南,江南有一人,只有一寸長……

  那不就是:“府……”孫隆不禁將謎底念了出來,隨即又喃喃一聲:“蘇州府,的府。”

  他正自胡思亂想,干兒子進前來,聽見這句,隨口問道:“爺爺,蘇州府怎么了?”

  孫隆一愣,道:“沒有,你有事?”

  “哦,”干兒子應道:“爺爺,今夏蘇杭都遭了水災,那婚禮袍服的織運怎么安排?”

  孫隆想了想,內心嘆息一聲,“就將未織三運分做六運吧,每年二運織解,以緩民力。”

  “小的記下了。另外,”干兒子又想起一事來,“那個與黃建節交通的湯華、徐成,小的查了,當初是有人推薦他們來投效的,而且推薦之人還幫他們支付了費用。”

  孫隆一聽,盯著干兒子,又問道:“是誰?既然能付的起費用,可見不是一般人。”

  “其實人很普通的,也沒什么背景,估計只是一個代辦之人,背后應該還有別人,但現在沒法查了,只有過段時間。”

  孫隆聽后就不再說話,他微微閉上眼睛,似乎是累了。干兒子見他主子一臉疲憊,本還有話說也都咽了回去。

  然后放輕了聲音:“爺爺,您要沒別的吩咐,那小的就告辭了?”

  孫隆抬起手揮了揮,示意他自去。

  人雖退了出去,但許久,孫隆也未睜開眼睛。整個清喜閣中只有他一人,湖面上吹來的小風穿閣而過,帶來一絲花香,漸漸的,也許確實是累,他就真的睡著了……

  在葛成入獄之后,曹時聘和孫隆兩人,幾乎同時上了奏疏。幾天之后,這兩份奏疏又同時擺在了啟祥宮大殿里的桌案上。

  朱翊鈞在事發之前就收到過錦衣衛緹騎送來的密報,這應是最早的一份奏報,但并不詳細。民變第五日再次收到急報,之后才是這兩人的上疏。

  雖然兩份奏疏講的都是同一件事,但措辭語氣卻相差太大。朱翊鈞先看孫隆的奏疏,疏中言辭激烈,尤其痛斥了蘇州知府朱燮元拒絕出兵相救。而曹時聘的奏疏則非常詳細,且條理清晰,其中詳細的分析了民變起因,整個經過,和結果。

  對于葛成的定罪,曹時聘與朱燮元兩人是有一番協商。雖然律典上‘聚眾倡亂’被定為死罪,但因最終決定權并不在知府手上,而是皇帝,所以轉圜的余地很大。

  朱燮元作為朝廷命官,沒辦法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需表明自己的態度。其次,真要大事化小,也不會在知府這一層面。曹時聘接受了他的理由。

  另外,他還避免將起因歸結為是孫隆濫稅的責任,只是認為水災導致,加上參隨的種種舞弊行為導致民變最終發生。并且強調民變并非造反,而葛成得以一呼百應是因為本地居民‘輕心易動,好信訛言’的民俗。

  最后,曹時聘依然委婉的提出,相比于蘇州每年百萬數額的歲賦,實在沒必要為了六萬兩額外征稅而讓蘇州一地動蕩不安。

  果然看了奏疏的朱翊鈞,神色緩和了不少,也沒有之前處理武昌民變時那般強硬。田義和陳矩兩人總算可以倏一口氣,懸了好多天的心也能放一放了。

  田義暗中慶幸,此次的葛成,應該不會再像臨清和武昌時的那兩位草民領袖的下場。

  “但愿他能活著出來……”田義暗自忖道。

  同時他也很清楚,雖然陛下雖然接受了曹時聘的說法,但此事最終想蓋棺定論,還需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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